鹿雨店大比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彩屑和尚未散尽的灵力余波。白日里人声鼎沸的街道,入夜后也冷清了大半。大宗门修士们早已带着各自的门人弟子,或乘坐飞舟,或驾驭法器,化作流光消失在墨蓝的夜空,返回他们钟灵毓秀的山门。留下的,多是些散修、小宗门弟子,以及一些尚未尽兴、或囊中羞涩仍需逗留几日的修士。
夜色渐深,月光清冷如霜,铺洒在略显空旷的青石板路上。街道两旁,零星的摊位还未收尽,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拉长着讨价还价的身影。几个醉醺醺的修士勾肩搭背,在一家尚在营业的小食肆前大声喧哗,互相吹嘘着白日里擂台上的“英姿”,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嬉笑声、争执声、碗碟碰撞声,交织成属于底层修士的、带着烟火气的夜曲。
杏林宗驻地,一间普通的厢房内。
花期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素色的帐幔。她翻了个身,又翻回来,身下柔软的床铺此刻却像长满了无形的刺,让她无法安眠。这种情况极少出现在她身上。身为药人,又精通医道,她对自己的身体和心神掌控极佳,失眠几乎是种奢侈的困扰。但今夜,心绪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难以平静。
她坐起身,靛青色的薄被滑落,露出里面杏黄色的中衣。月光透过未完全拉拢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一方清冷的银白。晚风不解风情地钻进来,带着夜露的微凉,吹拂着轻薄的窗帘,也撩动着她鬓边的碎发。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枕边。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非金非木的圆盘——咫尺乾坤盘。温润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许平安掌心的温度。表面繁复玄奥的微型符阵在月光下流转着极其微弱的光泽,核心处镶嵌的那一小块流转着混沌气息的玉石碎片,更是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这是白天,许平安郑重交给她的保命之物。抵挡元婴一击的护盾,无需灵力即可瞬间传送的奇效……他是在回应昨夜她为他渡入精血的举动,更是在表达一种深沉的守护。
指尖轻轻抚过圆盘冰冷的边缘,花期的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被那晚风裹挟着,飘向了遥远而黑暗的过去。
十四岁
那个年纪本该如同初绽的花蕾,沾着朝露,充满对世界的懵懂与好奇。然而,对于花期来说,十四岁是噩梦的开始,是光明被彻底掐灭的瞬间。
记忆的碎片带着刺骨的寒意汹涌而来。
她记得自己拼命地跑,肺像要炸开,喉咙里满是血腥味。脚下是崎岖的山路,碎石硌得脚底生疼,荆棘划破了单薄的衣衫,留下道道血痕。身后是几个面目狰狞、气息凶戾的恶徒,淫邪的笑骂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
“小娘皮,跑得还挺快!给爷站住!”
“嘿嘿,瞧这脸蛋,水灵灵的,抓回去哥几个好好乐乐!”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窒息。她知道自己跑不过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被粗暴地按倒在地,粗糙的手掌撕扯着她的衣服,污言秽语和令人作呕的气息喷在脸上。她挣扎,哭喊,换来的却是更响亮的耳光和无情的禁锢。就在那些肮脏的手即将撕开她最后的遮羞布,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坠入更深的地狱时——变故陡生!
几道裹挟着浓烈腥风与邪气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林间扑出!
“滚开!这药人是我们的!”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厉喝道。
“什么狗屁药人!这妞儿是老子先看上的!”
为首的恶徒不甘示弱地吼道。
“不知死活!”
邪修中领头的那人冷哼一声,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道惨绿色的磷火瞬间射出,精准地洞穿了叫嚣恶徒的眉心!那人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脸上还凝固着惊愕与贪婪。
杀戮,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后来的邪修人数不多,只有五人,但个个气息阴冷,手段诡异毒辣。他们使用的术法带着浓烈的死气与污秽之力,或是召唤出蠕动的腐毒藤蔓缠住敌人吸**血,或是挥手间洒出蚀骨的阴磷砂,或是祭出散发着怨念的血色骷髅头骨。先前追赶花期的恶徒们虽然凶狠,但在这些真正的邪修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惨叫声、骨骼碎裂声、血肉被腐蚀的滋滋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在这偏僻的山道上奏响。
花期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发抖,惊恐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那些恶徒的惨死并未带来丝毫庆幸,反而让她陷入了更大的恐惧。药人?他们叫她药人!他们是为了她的“药人体质”而来!
片刻之后,战斗结束。恶徒们无一生还,尸体以各种扭曲恐怖的姿态倒在血泊中,被邪修们随意丢进旁边的山涧。领头的那名邪修,脸上带着一道蜈蚣般的狰狞刀疤,他走到花期面前,蹲下身,枯瘦冰冷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啧啧,果然是个好胚子,灵药本源的气息如此纯净。”刀疤脸眼中闪烁着贪婪而残忍的光,如同打量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看一块即将被切割的肉,“带回去!蛟龙潭的‘药库’正好缺货了!”
蛟龙潭。
这个名字,成为了花期此后漫长黑暗岁月中唯一的“坐标”。
那不是潭水清澈、蛟龙腾飞的神话之地,而是一个隐藏在瘴气弥漫、毒虫遍布的深山幽谷中的巨大天然溶洞。洞内阴冷潮湿,终年不见天日,只有壁上镶嵌的几颗发出惨绿幽光的萤石提供着微弱的光线。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腐臭味以及各种刺鼻药草和毒物混合的怪异气息。
花期被剥光了衣服,用冰冷沉重的玄铁锁链吊在溶洞中央一个巨大的石台上。石台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黝黑水潭,潭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偶尔有巨大的、布满粘液的黑影在水下无声滑过——那是被邪修饲养在此的某种可怕水兽,专门处理废弃的“药渣”。
每一天,都是重复的噩梦。
她看着那些邪修穿着沾满污秽血迹的皮围裙,如同屠夫般向她走来。他们眼中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对“材料”的冷漠和对“药效”的狂热。
“今天取哪块?心口肉据说最能滋养‘夺魂丹’。”
“不行,昨天刚取了左臂,今天得取点骨髓,血蜈蚣的卵快孵化了,需要温养。”
“那就右腿吧,筋骨相连处,骨髓最盛。”
冰冷锋利的骨刃毫不留情地割开她温热的皮肤,切入肌肉,刮过骨骼。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因剧痛而疯狂抽搐,带动锁链哗啦作响。鲜血如同小溪般顺着石台的沟壑流淌,滴入下方的黑潭,引来水下生物兴奋的搅动声。
取肉、放血、抽髓……这些只是日常。更可怕的是“开膛验药”。每当邪修们研究某种新的、需要脏器作为药引的邪丹时,花期便会迎来地狱般的折磨。他们会用特制的、带着倒钩的骨钩划开她的腹部,不顾她的哀嚎,翻检她蠕动的内脏,割下一小块肝脏、一片肺叶、或者一段肠子……然后,在她药人体质强大的自愈力下,眼睁睁看着伤口在剧痛中缓慢愈合,等待下一次的切割。
每一次被切割,身体都会在非人的痛苦中自行修复。右腿被砍断过三次,每一次骨骼重新生长、肌肉筋络重新连接的麻痒和剧痛都让她恨不得立刻死去。但更让她绝望的是精神的摧残。她眼中的光,在日复一日的折磨、屈辱和永无止境的痛苦中,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熄灭。从最初的恐惧、挣扎、哭喊,到后来的麻木、空洞,再到最后,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她像一株被固定在石台上的、会流血的植物,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甚至失去了“人”的感知。存在的意义,似乎只剩下提供新鲜的血肉和器官。
她不再记得时间。是几个月?还是几年?溶洞顶部的钟乳石滴落的水珠,是她唯一能感知到的“流逝”,但那声音也渐渐模糊,融入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之中。她曾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腐烂在这里,成为潭底水兽的一顿美餐,或者在某次“取药”中被彻底掏空,成为一具真正的、不会愈合的“药渣”。
直到——
轰隆!!!
一声沉闷却无比剧烈的爆炸声,如同九天惊雷,骤然撕裂了溶洞内死寂的黑暗!
剧烈的震动让整个溶洞都在摇晃,碎石簌簌落下。吊着花期的锁链猛烈地晃动,将她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紧接着,一股久违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无比清新的气流猛地灌了进来!
她茫然地、下意识地抬起头。
只见溶洞顶部,靠近入口的方向,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刺目的、金灿灿的阳光,如同无数柄利剑,狠狠刺破了溶洞内积郁了不知多久的阴霾和血腥,直直地照射进来!
那阳光,正好落在她赤裸的、布满新旧伤痕的身体上!
温暖!
这是她两……也许是三年?甚至更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温度!那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暖意,像电流一样瞬间流遍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让她麻木的灵魂都为之颤栗!
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垢和凝固的血痂。她贪婪地、拼命地仰着头,试图让更多的阳光落在脸上、身上,仿佛沙漠中濒死的旅人遇到了甘泉。
“什么人?!”
“敌袭!有人要抢‘药库’!”
“快!守住洞口!”
邪修们短暂的惊愕后,立刻爆发出凶戾的咆哮。刀疤脸眼中厉色一闪,留下两个气息稍弱的看守花期,厉声道:“看紧她!其他人跟我来!” 随即带着剩下的人影,裹挟着阴风邪气,如同鬼魅般扑向那被炸开的洞口方向。
溶洞内瞬间只剩下两个看守和吊在石台上、沐浴在光柱中的花期。两个看守紧张地盯着洞口方向,手中的骨刃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一道青影,如同疾风,毫无征兆地从溶洞另一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被水流和钟乳石遮掩的细小裂缝中电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淡淡的残影!
噗!噗!
两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两个看守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咽喉处便已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与茫然中,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青影毫不停留,几步便掠上石台。剑光一闪,叮当几声脆响,束缚着花期的沉重玄铁锁链应声而断!
身体骤然失去支撑,花期无力地向下跌落。预想中撞击石台的冰冷疼痛并未传来,她落入了一个带着血腥味、尘土味,却异常坚实的臂弯里。
她勉强睁开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透过刺目的光晕,看到一张年轻、沾着尘土和汗渍,却异常沉静坚毅的脸。他的眼神如同深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纯粹的关切?
他迅速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染着血迹和污迹的外衫,动作有些急促却并不粗暴,将她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身体紧紧包裹住。那衣衫带着他身体的余温,隔绝了石台的冰冷,更隔绝了那些邪修贪婪的目光曾经带来的屈辱感。
“别怕,跟我走。”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抱起她,轻盈得如同抱着一片羽毛,转身便朝着他来时的那个隐蔽裂缝冲去!动作迅捷如猎豹,却又异常稳定,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然而,洞口方向传来的激烈打斗声和怒骂声骤然停歇!
“调虎离山!人在里面!”刀疤脸那沙哑暴怒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抓住他们!别让‘药库’跑了!”
七八道裹挟着浓烈邪气的身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以惊人的速度朝着裂缝方向扑来!阴风呼啸,带着刺骨的杀意!
抱着花期的青年——眼神一凝,速度再次提升!他如同游鱼般钻入那狭窄曲折、布满湿滑苔藓和水流的裂缝。裂缝内黑暗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他一手紧紧抱着花期,另一只手挥剑斩断前方垂落的藤蔓和突出的岩石,为两人开路。身后,邪修愤怒的咆哮和法术轰击在岩壁上的闷响越来越近。
不知在黑暗中奔行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线天光!清新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冲出了裂缝,置身于一片溪流潺潺、林木葱郁的山谷之中。然而,这短暂的喘息瞬间就被打破!
“哪里跑!”
“留下药人!”
刀疤脸带着剩下的五个邪修,如同附骨之疽,瞬间从裂缝中冲出,呈扇形将他们堵在了溪边!阴冷的杀机牢牢锁定在两人身上。
“放下她,留你全尸!”刀疤脸盯着许平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杀意。
许平安将花期轻轻放在溪边一块大石后面,低声道:“躲好。”随即转身,面对强敌,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云纹木剑“无锋”斜指地面,剑身乌沉,无光无华,却自有一股沉稳如山的气势弥漫开来。
没有多余的言语,战斗瞬间爆发!
五个邪修配合默契,一人祭出血腥骷髅头骨,发出刺耳的鬼哭狼嚎,直冲心神;一人挥洒出漫天阴磷砂,腥臭扑鼻,蚀骨销魂;一人操控腐血藤蔓,如同毒蛇般缠绕而来;另外两人则手持淬毒骨刃,身形鬼魅,从侧翼袭杀!刀疤脸则狞笑着,双手掐诀,凝聚起一团污秽邪异的黑光,显然在准备更强力的杀招!
许平安的身影在围攻中如同穿花蝴蝶,又似磐石扎根。他步法精妙至极,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的毒砂和藤蔓。混元掌印时而刚猛如开山,拍散鬼哭狼嚎的音波冲击;时而化为柔劲,牵引卸开骨刃的狠辣劈砍。手中的“无锋”木剑看似朴实无华,挥动间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精准地点在骷髅头骨邪力流转的节点上,使其哀嚎戛然而止;剑光一闪,便斩断数根坚韧的腐血藤蔓。
噗嗤!噗嗤!
剑光过处,两名手持骨刃的邪修捂着喷血的咽喉,难以置信地倒下。
然而,敌人终究人多势众,且手段诡异。在刀疤脸那团污秽黑光即将成型的刹那,操控阴磷砂的邪修抓住许平安回剑格挡藤蔓的空隙,一蓬腥臭的毒砂如同毒雾般罩向他的面门!同时,刀疤脸狞笑着,那团凝聚了恐怖邪力的黑光脱手而出,直轰许平安后心!
许平安虽惊不乱,强行扭身,以混元之气护体硬抗了大部分毒砂冲击,但仍有少量砂砾穿透护体灵光,灼伤了他的手臂和脸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和麻痹感。同时,他反手一剑,乌沉剑光暴涨,悍然迎向那团污秽黑光!
轰——!!!
剧烈的能量碰撞在溪边炸开!气浪翻滚,碎石飞溅!许平安闷哼一声,身形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抛飞,重重地撞在花期躲藏的那块大石上,又滚落在地,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血!他手中的“无锋”木剑也脱手飞出,插在不远处的泥土中。
花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她看到他手臂和脸颊上被毒砂腐蚀出的焦黑伤口,看到他嘴角的鲜血,看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显得无比吃力。
刀疤脸和其他三个邪修狂笑着逼近,眼中闪烁着残忍和胜利的光芒。
“小子,有点本事,可惜,到此为止了!”
“药人,终究是我们的!”
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花期淹没。不!不能让他死!他是因为救自己才……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占据了她的大脑!
她猛地从大石后扑出,扑到许平安身边。她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白皙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用牙齿狠狠咬了下去!
剧痛传来,但更奇异的是,伤口处流出的并非鲜红的血液,而是一种温润光泽的、近乎透明的淡金色液体!浓郁到化不开的草木灵气和磅礴的生命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溪水的清新和邪修的腥臭!
“快!喝我的血!”花期将流血的手腕急切地递到许平安嘴边,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决绝,“我是药人!我的血能治伤!能恢复灵力!快喝啊!”
许平安原本因剧痛和内伤而有些涣散的眼神,在看到花期手腕上那淡金色的血液和她眼中不顾一切的急切时,瞬间凝聚!那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种让花期心头发烫的、深沉的心疼。
他没有去看那诱人的、蕴含着磅礴生机的血液,而是猛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一把抓住了花期递过来的手腕!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战斗后的滚烫和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做傻事!”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温柔?那眼神像温暖的泉水,瞬间包裹住花期冰冷绝望的心。“不需要!”
他挣扎着坐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眉头紧蹙,但他却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贴着符箓的小玉瓶,倒出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清香的丹药——正是他自己的培元丹。他捏开花期的嘴,将丹药塞了进去,低喝道:“咽下去!护住心脉!”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的暖流瞬间在花期体内散开,暂时压下了她因激动和失血而翻腾的气血。同时,许平安忍着剧痛,迅速将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完好的中衣也脱了下来,再次将花期裸露的肩膀和手臂裹紧,遮住她手腕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流淌的淡金血液,仿佛在遮掩这世间最珍贵的秘密。
做完这一切,许平安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扫了一眼逼近的邪修,目光落在不远处插在泥土中的“无锋”木剑上。他猛地一拍地面,身体借力弹起,如同受伤的孤狼,爆发出最后的凶悍!
他不再闪避,而是主动迎向敌人!身法更快,剑招更险!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他不再追求无伤,而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杀伤!用受伤的肩膀硬抗一记骨爪,换取一剑洞穿操控阴磷砂邪修的心脏!用后背承受藤蔓的抽击,换来混元掌印拍碎另一名邪修的头颅!
鲜血,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在溪边肆意飞溅。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沉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剧痛。刀疤脸和仅剩的一名手下又惊又怒,攻势更加疯狂。
就在许平安拼尽全力,一剑刺穿最后一名手下的咽喉,刀疤脸那裹挟着致命邪力、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骨刺即将刺入他后心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蕴含着强大灵力、威严无比的怒喝如同惊雷般在谷中炸响!
数道凌厉的剑光如同破晓的曙光,撕裂了山谷的阴暗,精准地轰击在刀疤脸和许平安之间!强大的冲击力将刀疤脸逼退数步,也震开了那致命的骨刺!
许平安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单膝跪地,用“无锋”木剑拄着地面才勉强没有倒下,大口地喘着粗气,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只见溪流上游方向,一行人踏空而来,为首者正是此次联合清剿任务的总领队——一位来自大宗门、面容方正、气息浑厚的中年修士。他身后跟着七八名各宗门派出的精英弟子。总领队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满地邪修尸体,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许平安,以及他身后石头上那个被宽大靛青衣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惊恐大眼睛的少女,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表情,有愤怒,有无奈,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许平安!你……你简直胆大妄为!”总领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擅自行动!违抗命令!若因你一人之失,导致绞杀‘地穴魔蜥王’的任务功亏一篑,你担待得起吗?!”
刀疤脸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且总领队气息深不可测,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怨毒。他毫不犹豫地捏碎了一块黑色的骨符,身影瞬间化作一团翻滚的黑烟,融入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遁地术!
总领队看着刀疤脸遁走的方向,脸色更加难看,却也没有下令追击。他目光复杂地落在许平安身上:“还能走吗?”
许平安咬着牙,点了点头。
“带上那个女孩,立刻跟我回去疗伤!此事……等回到庆合台,再议!”总领队一挥手,两名弟子上前,小心地搀扶起几乎脱力的许平安。
另一名女弟子则走到花期身边,看着这个被裹在宽大男衫里、浑身发抖、眼神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少女,眼中满是同情,柔声道:“小妹妹,别怕,没事了,跟我们走吧。”
获救。
回到临时的驻地营帐。许平安被安置在单独的帐篷里,由随队的医修处理伤口。他受的内外伤都不轻,尤其是硬抗刀疤脸邪力冲击和毒砂侵蚀,脏腑震荡,经脉受损。医修给他服用了丹药,又用灵力疏导淤血。
花期则被女弟子们带到了另一个帐篷,清洗了身体,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裳。她手腕上的伤口在药人体质下早已自行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但她依旧紧紧抱着那件染血的靛青外衫和中衣,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她不顾女弟子们的劝阻,执意守在许平安的帐篷外。每当听到里面传来他压抑的咳嗽声,她的心就揪紧一次。她看到医修端着染血的布巾出来,看到换下的绷带上浸透的暗红,心如刀绞。
一个疯狂的念头再次在她心中滋生。
她偷偷溜到驻地偏僻的角落,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石。月光下,她看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腕,眼中闪过决绝。只要一点点……一点点血就好……就能帮他……她举起碎石,狠狠朝着自己的手腕划去!
“住手!”
一只带着滚烫温度的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手中的碎石瞬间掉落。
花期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褐色的眼眸里。那眼中没有了战场上的凌厉,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让她心碎的、沉重的痛惜。
许平安不知何时走出了帐篷,他脸色苍白,气息虚弱,显然是强撑着身体。他紧紧抓着花期的手腕,阻止了她自残的动作,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说过,不需要!”
“可是……你的伤……”花期看着他那被绷带包裹的手臂和胸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的血真的有用!我……我是药人……我……”
“我知道。”许平安打断她,语气异常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正因为我知道,才更不能让你这么做。”他松开她的手腕,却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力量。
“药人的血,是命,不是药。”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好好活着……
这四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中了花期心中最柔软、也最荒芜的地方。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疲惫却依旧温和坚定的眼神,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容置疑的认真。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暖流猛地冲上鼻尖,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她不再是那个麻木的“药库”,不再是那个被肆意切割的“材料”。她是一个人,一个被当作人看待、被珍视、被叮嘱要“好好活着”的人!
她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哭泣,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压的所有恐惧、绝望、屈辱和此刻汹涌的感激,都宣泄出来。泪水打湿了粗糙的衣襟,也浸润了心底那片干涸龟裂的土地。
许平安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像一座沉默却可靠的山。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驻地营火噼啪作响,远处传来巡夜弟子的脚步声。
几天后,伤势稍稳的许平安,婉拒了总领队让他留下养伤、等待后续处理“蛟龙潭”邪修事宜的安排。他亲自护送花期,踏上了前往杏林宗的路途。
杏林宗位于一片灵秀的山谷之中,终年云雾缭绕,药香弥漫。宗门建筑古朴雅致,来往弟子皆身着青碧或月白服饰,气质温和,带着医者的仁心。
当许平安带着花期,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山门外时,立刻引起了值守弟子的注意。尤其是花期,虽然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但那份经历过大劫后的苍白、惊惶以及眼底深处尚未完全散去的空洞,让杏林宗的弟子们瞬间明白了什么。
接待他们的是杏林宗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许平安没有过多提及自己的身份和救援的细节,只是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花期的遭遇和她的特殊体质,恳请杏林宗收留救治。
杏林宗以医道慈悲立宗,对花期的遭遇深表同情,更对她药人的体质感到震惊和重视。长老立刻召集了几位精通内外伤及神魂调养的长老,为花期进行全面的检查和治疗。各种温和滋养的灵药、安神定魄的汤剂、以及杏林宗特有的温养经络的针法,流水般用在花期身上。
在许平安即将告辞离开的那天,花期被一位温和的女弟子搀扶着,追到了山门外。
她的气色好了许多,虽然依旧瘦弱,但眼中已有了些许神采,不再是死寂的空洞。她看着许平安,嘴唇嗫嚅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哽咽的询问:“恩公……我……我该如何报答您?”
山风吹拂着她的发丝,阳光透过云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许平安看着她那双带着希冀和不安的眼睛,如同看着一株在风雨后终于挺直了腰杆的幼苗。
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暖而干净。
“不用报答。”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花期的心田,“好好活着。”
他顿了顿,看着杏林宗那云雾缭绕、充满生机的山谷,补充道:“在这里,学你想学的,做你想做的。活着,活得像你自己。这便足矣。”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着花期和送行的杏林宗长老微微颔首,转身,那身朴素的靛青长衫在山风中轻轻摆动,背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花期站在山门口,望着那越来越小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好好活着……
这四个字,如同种子,深深埋进了她刚刚复苏的心田。她转身,看向身后那片代表着新生与希望的杏林宗山门,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名为“未来”的光芒。
在杏林宗的庇护和精心调养下,花期身体恢复得很快。药人体质的优势开始显现,加上杏林宗底蕴深厚的医道滋养,她不仅恢复了健康,体质甚至比被囚禁前更加强韧,对草木灵气的感知也越发敏锐。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杏林宗的医道典籍和术法,展现出惊人的天赋。
但她的心,从未忘记那个在黑暗深渊中将她拉出、在溪边血战中护她周全、在杏林宗山门前对她说“好好活着”的身影。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穿着清灵宗制式的靛青长衫。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听。她问过接诊她的长老,长老只知是清灵宗一位年轻弟子,具体姓名未知。她问过那天送行的值守弟子,弟子也说不清。她不敢直接去问清灵宗,怕给他带来麻烦。
她只能更加努力地学习,在杏林宗逐渐崭露头角,获得更多接触外界信息的机会。她翻阅各种任务卷宗,旁敲侧击地打听那次“地穴魔蜥王”剿灭任务的信息。她利用杏林宗广结善缘的特点,在与其他宗门弟子交流时,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一个穿靛青长衫、用木剑、很厉害的清灵宗师兄”。
功夫不负有心人。
大约四个月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帮一位因任务受伤的清灵宗弟子疗伤时,闲聊中再次提及。那位弟子想了想,恍然道:“哦!你说的是许平安许师兄吧?那次蛟龙潭任务……他好像确实为了救一个什么人和邪修干了一架,还受了重伤,回来后被宗门训斥得不轻呢!许师兄人是不错,就是性子太独了……”
许平安!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瞬间在花期心中炸开!
她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询问:“许……许平安师兄?他现在在宗门吗?”
“在是在,不过听说伤得不轻,一直在静养。而且……他性子有点闷,不太合群。”那位弟子随口答道。
足够了!知道名字,知道宗门!花期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填满。原来他叫许平安!一个念起来就让人觉得安稳的名字。
她立刻行动起来。她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反复斟酌词句,用最工整的字迹,在最好的素心笺上,写下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封信。信中,她详细描述了自己在杏林宗的生活和学习,字里行间充满了感激和新生后的喜悦。她小心翼翼地询问他的伤势是否痊愈,表达了自己深深的挂念。最后,她写道:
“恩公许平安师兄敬启:
……蛟龙潭畔,溪水泠泠,犹记恩公挡于身前之背影,如山如岳,亦如破晓之光,驱散花期无边黑暗。‘好好活着’四字,已成花期心灯,照亮前路,不敢或忘。杏林春暖,弟子花期,遥祝恩公安康顺遂。此恩此情,花期永铭于心,惟愿他日有缘,能当面叩谢……”
她将信笺仔细封好,贴上杏林宗特有的、带着淡淡药草香的封印符,托付给前往庆合台送药的师兄,请他务必转交清灵宗许平安师兄。
此后的日子,等待回信成了花期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每天都会去杏林宗负责收发信件的“百草阁”询问。终于,在一个月后,她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封来自清灵宗、信封上写着“杏林宗花期师妹亲启”的信件!
信的内容并不长,字迹沉稳有力,一如他本人:
“花期师妹如晤:
信已收悉,知你安好,甚慰。伤已无碍,勿念。杏林宗乃医道圣地,师妹天赋卓然,当潜心修习,不负韶华。‘好好活着’,便是最好。前尘已矣,未来可期。望珍重。
清灵宗玄道门 许平安”
简短的文字,却让花期反复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刻在心里。他将她的遭遇称为“前尘已矣”,叮嘱她“未来可期”,这让她感到一种被彻底接纳和放下的释然。那句“好好活着,便是最好”,更是让她泪流满面。
从此,书信往来成了连接两人的纽带。花期会分享她在杏林宗的进步,遇到的疑难病例,新认识的药草,甚至是某次炼丹失败的糗事。许平安的回信总是简洁,却字字真诚。他会解答她一些关于基础修炼的困惑,会提醒她注意某些药性相冲的危险,偶尔也会提及一些无关紧要的宗门任务见闻。他的字里行间透着一种温和的疏离,但花期能感觉到那份潜藏的关心。每一次收到他的信,花期都会像捧着稀世珍宝,一遍遍地读,然后小心翼翼地珍藏在一个特制的、带着锁的檀木小盒里。那些信笺,是她黑暗过去之后,最温暖、最珍贵的慰藉。
直到那一天。
她像往常一样,写好了一封分享她成功炼制出“清心玉露丸”的信,准备寄出。却在百草阁,从一位刚从清灵宗交流回来的师兄口中,听到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唉,清灵宗最近可不太平。听说他们玄道门一个叫许平安的弟子,前几日突然宣布退宗了!走得那叫一个干脆,谁劝都没用!连他师父玄诚真人都没拦住!真是怪事,听说那弟子天赋不错,都快结丹中期了……”
后面的话,花期已经听不清了。
退宗?!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她的心脏!他走了?离开清灵宗了?为什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发疯般地冲回自己的房间,找出那个檀木小盒,拿出里面所有的信,一遍遍地看,试图从那些简短的文字里找到一丝征兆。没有!什么都没有!上一封信里,他还只是说最近修炼遇到瓶颈,需要静心思考……怎么会突然退宗?!
她立刻提笔,写下一封封充满焦急、担忧、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信,寄往清灵宗,寄往玄道门,寄往任何可能知道他去向的地方。
石沉大海。
所有的信件,都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回音。
许平安,连同他那句“好好活着”带来的温暖,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留给她的,只有那个空了的檀木小盒,和心底被再次撕裂的巨大空洞。
清冷的月光依旧洒在咫尺乾坤盘上,流转着微弱的符光。晚风拂过,带着夜露的微凉。
花期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紧紧攥住了那温润的圆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只有这冰冷的触感,才能让她确认那段刻骨铭心的黑暗与救赎,以及后来失而复得、又骤然失去的痛楚,并非虚幻的噩梦。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手背上,冰凉一片。不同于当年在溪边、在杏林宗山门前的宣泄,此刻的泪水,是沉淀了岁月后,带着苦涩、释然、以及更深沉眷恋的复杂滋味。
她以为他消失了,如同流星划过她的生命,只留下短暂的璀璨和无尽的遗憾。
可命运,终究还是将他送回了她面前。在鹿雨店,在喧闹的大比人群中,在糕点铺的角落,他依旧穿着朴素的靛青长衫,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只是眉宇间多了风霜,肩上多了名为“阴阳宗”的责任。
他变了,似乎又没变。他还是会为她分析危险的情报,会因为她损耗本源而心疼责备,会送她保命的法器,会对她说“保护好自己”。那份温和的疏离依旧在,但那份深沉的守护,也从未改变。
月光袋里装着月光。而他送她的咫尺乾坤盘,核心处流转的混沌玉石,此刻在月光下,不也像一小片凝固的、守护的星辰吗?
花期深吸一口气,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涌入肺腑,驱散了回忆带来的沉重与酸楚。她抬起手,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
窗外,鹿雨店稀疏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如同散落的星子。街道上修士的喧闹声远远传来,带着一种尘世的真实感。
好好活着。
这是他给予她的第二次生命,也是他对她唯一的期许。
她会的。
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守护这份失而复得的、如同月光般清冷却珍贵的情谊。
花期将咫尺乾坤盘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和其中蕴含的守护之力。她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这一次,纷乱的思绪渐渐平息,疲惫感终于如潮水般涌来。
在清冷的月光和晚风的低语中,她沉沉睡去。睡梦中,不再是蛟龙潭的黑暗与血腥,而是溪边刺目的阳光,和阳光中那个挡在她身前、染血的、如山如岳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