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鹿雨店残留的喧嚣如同退潮后的贝壳,零散地遗落在空旷的街巷。客栈小院里,许平安负手而立,望着东方天际渐渐染上的鱼肚白,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昨夜月下的纷扰、凌霜的偏执、花期的关切,连同大比落幕后的余韵,都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阴阳宗需要一个更安稳、更远离风暴核心的地方。鹿雨店鱼龙混杂,清灵宗势力盘根错节,凌霜的执念如同悬顶之剑。而乾安城虽好,却与司家牵连过深,且经历黄木案后,也非清净之选。
他脑海中浮现出《东域地脉灵枢考》中关于“临桉县”的记载:地处东南边陲,毗邻苍茫海,气候温润,四季常青,鲜有极端天气,更无大宗门势力染指。最重要的是,书中提及此地地脉平和,灵气虽不浓郁却生生不息,正契合阴阳宗“调和”的理念。普通人步行需四月,但以他们如今的脚程,配合许平安改良的瞬移术,一月足矣。
“都过来。”许平安转身,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召集力。
白芍、司星、玫花、约兰达闻声聚拢过来。白芍依旧穿着她那身素净的水蓝色襦裙,眼神清澈;司星换上了便于行动的鹅黄窄袖衫,娇俏灵动;玫花一身墨绿短打,短发利落,眼神沉静;约兰达则穿着她改良的上衣和帆布裤,高大挺拔,金发在晨光中闪耀。
“大比已毕,此地不宜久留。”许平安开门见山,“我欲前往临桉县。”
“临桉县?”司星第一个发问,“师父,那是什么地方?好玩吗?有海吗?”她对未知总是充满好奇。
“四季如春?真的吗师父?”白芍眼眸也亮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腕上的守心玉镯,似乎在想象一个没有酷寒、玄冥冰魄能更平稳运转的地方。
约兰达湛蓝的眼眸眨了眨:“临桉?离瀚海远吗?那边的海……和我们瀚海城邦一样吗?”她对故乡的海洋念念不忘。
只有玫花,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许平安,没有发问,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腰间悬挂的两仪木牌。对她而言,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随的方向。
许平安耐心地一一解答:“临桉气候温润,草木繁盛,四季变化不甚明显。东临苍茫海,其海辽阔,然风浪与瀚海或有不同,需亲眼所见方知。此地远离纷争,灵气平和,正是我阴阳宗静心发展、扎根立足的好去处。”
他的解释让司星和白芍眼中期待更甚,约兰达也露出向往的神色。玫花依旧沉默,只是那摩挲木牌的指尖微微停顿了一下。她看着许平安沉静的侧脸,心中那个徘徊许久的念头再次翻涌——是否该将轮回者的身份,彻底坦白?
信任早已根植。从黑风洼的濒死守护,到月下赐牌,再到日复一日的教导与信任,许平安于她,早已超越了师父的意义,是这无尽轮回中唯一锚定她的“真实”。但轮回的秘密太过沉重,牵扯着四十八世的绝望与挣扎,她不确定坦白会带来什么。是理解?是疏远?还是……将他卷入更深的未知漩涡?她抿紧了唇,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收拾好行囊,今日先启程返回芳菲镇休整一晚,明日便动身前往临桉。”许平安吩咐道,目光扫过四人,“各自去准备吧。”
四人应声散去。许平安则独自走出客栈,清晨的街道行人稀疏,空气清冽。他信步走向昨日那家糕点铺,准备买些路上解馋的零嘴,尤其是那甜糯的云片糕。
铺子刚开张,蒸腾的热气带着诱人的甜香。许平安正低头挑选,一个带着急切喘息和草木药香的熟悉身影冲到了他面前。
是花期。
她显然是一路跑来的,高马尾的发丝有些凌乱,额角带着细汗,原本明丽英气的脸庞此刻带着明显的憔悴,眼下两抹浓重的青黑清晰可见。她看到许平安,眼神一亮,随即又闪过一丝慌乱和犹豫。
“平安!”她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张。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的药囊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小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许平安怀里。
布包沉甸甸的,里面是一沓用素心笺写就、保存得极其完好的信笺,上面娟秀的字迹正是花期的笔迹。最上面几封的信封上,还清晰地写着“清灵宗玄道门许平安师兄亲启”,落款是“杏林宗花期”,但显然从未寄出。
“这些……是以前写的……一直没机会给你……”花期语速飞快,眼神躲闪,耳根泛起红晕。她又飞快地拿出一个用细绳系好的小东西,塞进许平安手心。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木雕飞鸟,只有四分之一手掌大小,木质温润,雕刻得栩栩如生,鸟喙微张,似要振翅高飞。木鸟内部隐隐传来温和的灵力波动,显然被花期注入了某种精妙的治疗法术。
“这个你带着!遇到危险或者受伤,捏碎它,能……能顶一阵子!”她急切地说完,抬起头,一双杏眼紧紧盯着许平安,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等你们安顿下来……有空了……一定!一定要给我回信!把这些信……都回了!一封都不能少!我会等着!一直等着!”
许平安看着怀中那一沓沉甸甸的、承载着岁月和未言之语的旧信,又看了看手中精巧的木鸟,再抬眼对上花期那双布满血丝、带着浓重黑眼圈的眸子,心中了然。这丫头,定是昨夜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花期,”他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关切,“你……一夜没睡?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杏林宗那边……”
他关切的话语,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花期的眼眶瞬间红了。那些积压了多年的情绪——得知他退宗后杳无音讯的茫然与恐惧,四处打听却石沉大海的委屈与不甘,无数次提笔又放下、将心事封存在信笺里的酸楚与思念,重逢后他温和却依旧保持距离的失落,昨夜回忆翻涌带来的痛苦与后怕……所有与“许平安”这个名字紧密相连的复杂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哇——!”她猛地扑进许平安怀里,双手紧紧攥住他长衫的前襟,将脸深深埋在他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不再是平日里的爽朗,而是充满了撕心裂肺的委屈、积压已久的难过和失而复得却又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慌。泪水迅速浸湿了许平安肩头的衣衫,滚烫而汹涌。
这突如其来的嚎啕大哭,瞬间引来了街道上为数不多的行人和店铺掌柜的侧目。
许平安身体一僵,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他双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看着怀中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路孩子般的花期,他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无措,只能略显笨拙地抬起一只手,生疏地、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
“好了……好了……不哭了……”他低声安慰,声音带着安抚的温和,“都过去了……没事了……”
哭声持续了约莫半刻钟,才渐渐从嚎啕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花期哭得几乎脱力,肩膀还在微微抽动。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原本明丽的脸蛋哭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看着许平安近在咫尺、带着关切和一丝尴尬的脸,抽噎着,又无比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记……记住……回信……一封……都不能少!”
说完,她像是发泄般,突然踮起脚,在许平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准他结实的小臂,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许平安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以他如今的体魄,这点力道连皮都不会破,但那牙齿硌在皮肉上的感觉和这丫头报复似的举动,还是让他哭笑不得。
花期咬完,似乎觉得解了气,又或许是不好意思再看许平安的表情,她猛地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带着浓重的鼻音,丢下一句:“我走了!” 便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杏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街角。
留下许平安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沓未寄出的信和温润的木鸟飞雕,手臂上还残留着被咬的微痛感,以及肩头一片湿冷的泪痕。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东西,又看了看花期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浅淡的弧度。
这丫头……真是……
他付了糕点钱,将精心挑选的各色点心打包好。想了想,又额外买了一份最精致的、包含多种口味的糕点礼盒,特意嘱咐掌柜:“麻烦送到杏林宗驻地,交给一位名叫花期的姑娘。”
做完这一切,他才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心情,拎着糕点返回客栈。
花期一路跑回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脸上的泪痕未干,心还在怦怦直跳,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和最后那一咬,脸颊更是烧得厉害,又羞又窘。
“完了完了……丢死人了……他肯定觉得我是个疯子……”她把脸埋进膝盖,懊恼地嘟囔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同门师妹的声音:“花期师姐?有你的东西,说是街角糕点铺送来的。”
花期一愣,疑惑地打开门。师妹递进来一个精美的食盒,上面还贴着一张便签,写着简单的两个字:“趁热。——许”
是他!
花期的心猛地一跳,连忙接过食盒。关上门,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一股混合着桂花、枣泥、豆沙、芝麻的浓郁甜香扑面而来。精致的糕点在食盒里码放得整整齐齐,还带着刚出炉的温热。
她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糕,犹豫了一下,轻轻咬了一小口。清甜软糯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桂花的芬芳,一直甜到了心底。
她又尝了一块枣泥酥,外皮酥脆,内馅绵密香甜。再尝一块芝麻脆饼,香脆可口……
每一种味道,都仿佛带着阳光的温度,驱散了昨夜回忆的阴霾和刚才大哭后的疲惫。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温热的泉水,从胃里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到心尖。
她慢慢地吃着,一块又一块。脸上的红晕未消,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最终绽放出一个如同雨后初晴般明媚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带着甜意,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发自心底的欢欣。
原来……世间最甜的事物,并非灵丹妙药,而是在委屈宣泄后,收到一份带着笨拙关心的、热气腾腾的糕点。
窗外,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满庭院,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预示着这是一个晴朗而美好的启程之日。
许平安回到客栈时,白芍四人已收拾妥当。玫花看着师父肩头那片可疑的深色水渍和他略显无奈的表情,琥珀色的眼眸闪了闪,最终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小包裹背得更紧了些。坦白的话,还是留到那个四季如春的临桉县再说吧。
“走吧。”许平安没有多言,只是将手中的糕点分给徒弟们,率先迈步走出客栈。
一行人迎着朝阳,踏上了返回芳菲镇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