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临桉初泊

作者:夜雨观竹 更新时间:2025/8/17 20:59:38 字数:4766

暮色如同饱蘸了赭石与黛青的墨汁,沉甸甸地自天际晕染下来。当那座被无数溪流温柔切割、由青石与流水共同构筑的小城轮廓,终于在视野尽头清晰起来时,连日车马劳顿带来的疲惫似乎都被前方湿润温软的气息悄然拂去。

“师父!快看!好多水!好多桥!”司星半个身子几乎探出简陋的马车车窗,手指着前方,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她乌黑的发辫被风撩起,发梢上系着的金穗铃铛叮当作响。

临桉县,到了。

不同于肥西城的喧嚣鼎沸,临桉是细腻的,是氤氲的。数条不算宽阔却异常清澈的河流如同玉带,将小城分割又串联。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石拱桥横跨其上,桥下偶有乌篷船悠悠划过,船尾拖着细碎的涟漪。白墙黛瓦的民居高低错落,依水而建,不少窗台上垂着绿意盎然的藤蔓,或是点缀着几盆开得正好的栀子,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混合了水汽、草木清香和隐约烟火气的独特味道,温润而慵懒。

马车辘辘驶过一座饱经风霜、爬满青苔的老石桥。桥面巨大的青石板被岁月和脚步打磨得光滑温润。白芍忍不住脱了鞋袜,赤着脚跳下车,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冰凉的触感从脚心瞬间蔓延,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润,而非雪地里的刺骨。“好舒服……”她低声喟叹,脚趾微微蜷缩,感受着石头沁凉的安抚,仿佛连日来因前世阴霾而隐隐躁动的玄冥冰魄,也被这水乡的温柔悄然抚平了几分。

约兰达则被另一种新奇攫住了心神。她湛蓝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努力捕捉着空气中飘来的、她完全听不懂的吴侬软语。那些语调婉转起伏,如同唱歌,与肥西城字正腔圆的官话、瀚海城邦铿锵的通用语截然不同。“他们在说什么?像……像小鸟在吵架?”她扯了扯身边白芍的袖子,满脸困惑又兴致勃勃。

司星早已在数着桥栏上形态憨态可掬的小石狮子,嘴里念念有词。玫花安静地跟在许平安身侧,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蜿蜒幽深的临水小巷,光线昏暗处晃动的模糊人影,远处码头卸货力工粗粝的号子声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灵力波动……一种混杂着市井烟火与潜在暗流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枚刻着“玫”字、边缘已被摩挲得无比光滑的两仪木牌。

许平安的目光掠过鳞次栉比的屋檐,望向小城更深处被暮霭笼罩的起伏轮廓。临桉多山,不高,却足够清幽。他深吸一口气,此地水木灵气丰沛,远胜荒僻的芳菲镇,虽无大宗门盘踞的磅礴灵脉,却正合他“调和平衡”之道所需的那份自然生发之气。只是这空气中浮动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隐晦的阴湿感,让他微微蹙了下眉。

“咕噜……”一声不合时宜的腹鸣打破了这片刻的静谧。司星捂着肚子,脸颊微红,却理直气壮:“师父!五脏庙在造反了!这地方闻着就好吃!”

许平安失笑,连日赶路,确实人困马乏。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座灯火初上、临水而建的三层木楼。飞檐翘角,檐下悬着几串竹编灯笼,暖黄的光晕倒映在粼粼水波上,隐约可见楼内人影憧憧,喧声笑语伴着诱人的饭菜香气飘散出来。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在暮色中颇为醒目——寻味楼。

寻味楼内远比外面看着更为热闹。跑堂的伙计肩搭白巾,脚步飞快地在桌椅间穿梭,拖着长长的调子报着菜名,声音洪亮又带着特有的水乡韵味。空气中交织着黄酒的醇厚、河鲜的清甜、油脂的焦香以及蒸腾的热气,形成一种令人食指大动的独特氛围。

临窗的位置,正好能望见窗外河道里晚归的小船和岸边次第亮起的灯火。五人围坐一桌,桌上很快便摆满了极具临桉特色的菜肴。

“哇!这鱼……是活的跳进锅里的吗?这么鲜!”司星夹起一筷子清蒸白鱼,鱼肉雪白细嫩,仅以葱姜和少许酱油提味,入口即化,鲜甜无比。

约兰达则对面前一碟油亮红润、形似元宝的东西产生了浓厚兴趣。她学着白芍的样子笨拙地用筷子夹起一个,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甜的!肉在里面?外面脆脆的!” 这是临桉名点响油鳝糊旁的配食——油爆虾,虾壳酥脆,虾肉弹牙,裹着咸鲜微甜的酱汁。

白芍安静地小口喝着面前一碗奶白色的鱼汤,温热的汤液滑入腹中,带着姜丝的微辛,驱散了最后一点旅途的寒气,熨帖至极。她腕上的守心玉镯在灯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这份人间烟火的暖意相得益彰。

玫花吃得不多,动作却异常利落,目光不时扫过邻桌几拨看似寻常食客、实则气息沉凝的客人,以及楼梯口一个正与掌柜低语、身着不起眼灰色短打、手指骨节却异常粗大的汉子。当伙计端上一小坛本地酿造的加饭酒,热情地要为众人斟上时,玫花的手指在桌面下极其轻微地一弹,一股无形的劲风拂过,那伙计手一滑,酒坛险险稳住,几滴黄酒溅出。

“对不住对不住!”伙计连声道歉。

许平安看了玫花一眼,微微摇头,示意无妨,对伙计温和道:“我们有女眷,不善饮酒,换壶清茶便好。”

“师父,这是什么糕?好香!”司星的注意力很快被刚端上桌的一碟点心吸引。洁白的米糕上点缀着金黄的桂花糖浆,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桂花米糕。”许平安答道,目光却落在旁边另一碟素雅的青瓷盘上。盘中是几块半透明的、点缀着风干花瓣的糕点,造型雅致,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米香与花香的清甜气息。他拿起一块,指尖传来微凉软糯的触感。

“风花糕?”白芍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名字让她瞬间想起了肥西城风花节那晚,想起了那个在夜色中泪流满面、歇斯底里的清冷身影——凌霜。

许平安将糕点轻轻放在白芍面前的碟子里,温声道:“尝尝看。此地风物,与肥西不同。”他没有解释,也没有回避,只是用最平常的态度,将那份可能勾起不快的记忆,化作了眼前一份可尝可品的寻常点心。这份不动声色的包容与转移,让白芍心中微暖,也让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清甜软糯在口中化开,带着花瓣特有的微涩回甘,确实与肥西城的味道不同。或许,新的地方,真的能有新的开始?

夜色已浓,临桉县浸在湿润的黑暗与星星点点的灯火里。河水倒映着岸边的光晕,碎成一片流动的金箔。

许平安选中的客栈名唤“枕河居”,离寻味楼不远,亦是临水而建,环境颇为清幽。客栈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天井里养着几缸睡莲,几尾红鲤在莲叶间缓缓游弋。

“掌柜,要五间上房。”许平安将一小块灵石放在柜台上。

“好嘞!贵客稍等!”掌柜是个笑眯眯的富态中年人,算盘拨得噼啪作响,很快递过五把系着竹牌的黄铜钥匙,“天字甲、乙、丙、丁四间在二楼临街,清净敞亮。天字戊间在后院小楼,独门独户,更安静些,给您?”他目光询问地看向明显是主事者的许平安。

“戊间给我。甲、乙、丙、丁给她们四个。”许平安分配道。

“我要甲字房!”司星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刻着“甲”字的竹牌,“临街好,热闹!”她喜欢听市井的声音入睡。

约兰达拿了“乙”字牌,白芍是“丙”字。玫花默默接过最后那把刻着“丁”字的钥匙,竹牌的边缘有些毛糙,硌着掌心。她看了一眼那通往后院小楼的月洞门,门内竹影婆娑,更显幽深。独门独户……意味着距离。

“各自回房安顿,早些歇息。”许平安对四人道,“临桉湿热,蚊虫或有些扰人,我在你们房中都放了驱虫的艾草香囊。”

“谢谢师父!”司星和白芍齐声道。

约兰达则用刚学来的、发音还有些古怪的词儿说道:“歇息,师父。”她努力模仿着本地人的语调。

玫花只是点了点头,握着钥匙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看着许平安转身,那袭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衫背影穿过天井,走向后院那片被月光和竹影笼罩的静谧之地,走向那间独属于他的天字戊号房。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混合着某种沉甸甸的决绝,在她心底弥漫开来。

她低头,掌心那枚温润的木牌被捂得发烫。“玫”字的凹痕深深印在指腹。就是这里了。等安顿下来,等师父不那么疲惫……就去找他。将轮回的沉重,将那些血与火、背叛与挣扎的记忆,将那个“炼炁中期”躯壳里困着的苍老灵魂,和盘托出。这个念头一旦清晰,竟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忐忑。

天字戊号房。

推开雕花的木格窗,后院景致尽收眼底。一弯新月悬在墨蓝天幕,清辉洒在小小的庭院里。几丛修竹倚墙而立,竹叶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低语。墙角一口小小的石缸,水面浮着几片睡莲的圆叶,倒映着星月微光,静谧得能听到水下鱼儿偶尔摆尾的轻响。更远处,是临桉县层叠的、沉睡在夜色中的黑瓦屋顶,一直延伸到远处轮廓柔和的山影之下。

许平安盘膝坐于临窗的蒲团上,并未立刻入定。他摊开手掌,掌心上方,一缕极其精纯、混融了黑白二色的混元之气缓缓浮现,如同拥有生命般轻轻流转。然而,这缕气息在流转间,却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仿佛被空气中某种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粘稠阴湿之气所阻滞。

他闭目凝神,神识如最精微的触须,悄然探出,尝试融入这片新天地的脉动。水木灵气确实丰沛,生机勃勃,如同奔涌的暖流。可在这暖流之下,更深的地脉之中,却隐隐蛰伏着一股阴寒、沉滞、带着腐朽气息的力量。它并不汹涌,甚至极为微弱,却像水底顽固的淤泥,悄然污染着灵气的清澈,扭曲着本应圆融的流转。这便是他入城时捕捉到的那一丝异样感的源头。

“四象失衡之兆……”许平安心中默念,眉头微锁。此地水土丰美,表象和谐,内里却暗藏淤塞。这股阴寒沉滞之气,与乾安城那因邪器导致的紊乱不同,更像是经年累月自然淤积而成,如同人体内沉积的湿毒。想要在此建立阴阳宗,梳理调和此地地脉灵枢,将是首要且艰难的基础。他指尖那缕混元之气微微震颤,尝试着模拟、分解、转化那一丝被神识捕捉到的阴寒沉滞,过程缓慢而艰涩。

他收敛心神,将混元之气缓缓收回体内,开始运转周天。丹田气海之中,那颗介于虚实之间的金丹缓缓旋转,散发出温润而坚韧的光芒,如同定海之针,抵御着外界那股无形阴湿的侵蚀。

二楼临街的天字丁号房。

烛火已熄,只有窗外街道上灯笼透进来的微光,在房内地面上投下模糊晃动的窗格影子。临桉的夜并不寂静,远处隐约还有画舫的丝竹声和模糊的唱腔传来,更衬得这间小屋有种奇异的安静。

玫花和衣躺在铺着干净竹席的床上,毫无睡意。隔壁丙字房白芍清浅均匀的呼吸声隐约可闻,更远些的甲字房似乎还传来司星摆弄她那些小玩意儿的轻微声响。

她坐起身,赤足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湿润微凉的夜风立刻涌了进来,带着水汽和不知名夜花的淡香。她凝视着后院的方向,那里一片静谧,小楼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师父的窗内一片漆黑,想必已在打坐静修。

她摊开手掌,那枚两仪木牌静静地躺在掌心,温润的木纹在微弱的光线下仿佛流淌着生机。指尖缓缓抚过“玫”字的每一道刻痕。四十八世轮回的记忆碎片,如同沉在深海的破碎琉璃,带着冰冷的锋锐和迷离的光,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闪现:

——被最信任的同门从背后刺穿胸膛,滚烫的血喷溅在冰冷的宗门石阶上,那人眼中是贪婪的狞笑,只为她腰间一枚据说能沟通草木祖灵的古老玉佩;

——身陷九幽噬灵阵,无数怨魂的凄厉嘶嚎直接啃噬灵魂,紫黑色的腐血藤蔓如同毒蛇缠绕勒紧,吸食灵力与生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

——阴暗的地牢,锁链的冰冷深入骨髓,背叛者霍林那张半覆玄铁面具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如同恶鬼,嘶哑的声音宣告着将她作为炼制邪丹的“药引”;

……

那些背叛、掠夺、挣扎求存却最终难逃湮灭的冰冷画面,与眼前这枚木牌的温润,与这间干净安宁的客栈小屋,与白日里师父递来桂花糕时平静的眼神,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撕扯着她。

然而,当记忆的碎片翻涌到这一世的某个瞬间时,翻腾的冰冷骤然被一股暖流取代——风雪小屋中,他递来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粥;肥西城阴暗巷战里,他染血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挡在身前;鹿雨店月夜下,他将这枚刻着“玫”字的木牌郑重放入她手中,说“此物予你,持守本心”……尤其是那“持守本心”四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轮回累积的厚重冰层上,撞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裂缝。

她紧紧攥住木牌,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疼痛如此真实,属于今生。

不能再等了。临桉就是终点,也是起点。

她需要这温润木牌所象征的“新生”,真正地、毫无保留地开始。而坦诚,是唯一的钥匙。

“就这两天……”玫花对着窗外后院小楼的方向,对着那片静谧的黑暗,无声地翕动嘴唇,仿佛在向月光起誓,又像是在给自己最后的勇气加码,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临桉湿润的夜风里,只有手中紧握的木牌,烙印般滚烫。

窗外,临桉的夜更深了。河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带着上游的落花与新生的秘密,无声地汇向未知的远方。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