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那次突如其来的、险些失控的暴走,虽被许平安强行压下,却在众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影。连续数日,后院小楼的气氛都显得有些凝滞,连最活泼的司星都收敛了许多,修炼时更加小心翼翼,目光时不时担忧地瞟向白芍房间的方向。
许平安看在眼里,心中明了。修行之道,张弛有度,一味的紧绷并非良策,尤其是对心境本就有隐患的白芍和心思各异的其他几人。这日清晨,当薄雾再次笼罩临桉时,他并未如常布置修炼课业,而是将四人召至身前。
“这些时日,你们皆用心了。”许平安目光扫过她们或担忧、或疲惫、或隐忍的脸庞,声音温和,“修行非一日之功,弦绷得太紧,易折。今日起,放你们两日休沐,不必枯坐修炼,可自行在临桉城内走走看看,松弛心神。”
四人闻言,皆是一怔。
司星最先反应过来,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几乎要欢呼出声,但又立刻捂住嘴,偷偷看了一眼旁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白芍,强行把兴奋压了下去,只是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玫花沉默地点点头,眼神却下意识地飘向许平安,似乎休沐与否于她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待在许平安身边。
白芍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弱:“师父…我…我还是想留在房里静养…”那次暴走的后怕依旧缠绕着她,她害怕自己一旦放松,那个“她”又会跑出来。
许平安走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股温和的混元之气无声无息地渡入,安抚着她不安的心神。“无妨,想静养便静养。但若觉得闷了,也可随她们出去散散心。临桉水乡风物,与北地大不相同,看看无妨。”他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白芍感受着肩头传来的暖意,犹豫了一下,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待许平安转身离开,说是要去城中坊市转转后,四个少女互相看了看。
“师父太好了!”司星终于忍不住小声欢呼起来,但随即又蹙起秀眉,“可是…师父总是为我们操心,自己却从来没好好休息过,连件新袍子都舍不得买…”
她的话引起了共鸣。约兰达用力点头:“平安的衣服都洗得发白了!我们应该给平安一个惊喜!”
就连情绪低落的白芍,眼中也泛起一丝微光,小声道:“…师父喜欢喝茶,或许可以…”
一直沉默的玫花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们去给师父选件礼物。秘密进行。”她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其他三人一致的、用力地点头。一种共同为师父做点什么的隐秘兴奋感,暂时冲淡了连日来的压抑。
然而,当四人稍作收拾,准备出门时,玫花和约兰达却默契地放缓了脚步。
“你们先去逛,我…我有点东西落在房里了。”玫花语气平淡。
“啊,我…我突然想起平安说让我帮忙看看哪种鱼干好吃!”约兰达也连忙找借口。
司星和白芍不疑有他,手挽手先一步离开了枕河居,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该给师父买什么样的礼物。
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玫花和约兰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图——她们根本没法安心自己去闲逛,唯有跟在许平安身边,看着他,才能感到一丝真正的“休沐”和安心。两人悄无声息地融入街边的人流,远远缀在了许平安的身后。
——————
许平安并未去热闹的坊市,反而拐进了几条僻静的小巷,最终在一个临河拐角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摊前停了下来。摊子很小,只摆着两三张矮桌木凳,灶台就在旁边,一对头发花白、面容慈和的老夫妻正在忙碌着,锅里滚着浓郁的高汤,香气扑鼻。这是他在前几日探索县城时偶然发现的,味道朴实却格外熨帖肠胃。
他要了一碗素面,刚在临河的一张矮桌旁坐下,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口方向温声道:“既跟来了,便过来吧。躲躲藏藏,岂是休沐之道?”
话音落下,片刻寂静。随后,玫花和约兰达的身影有些扭捏地从巷口拐角处挪了出来。玫花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根却微微泛红;约兰达则吐了吐舌头,大大方方地跑过来,挨着许平安坐下:“平安你真厉害!这都能发现!”
许平安笑了笑,并未多说,只是抬手又向那对老夫妻要了两碗招牌的鳝丝面。“这家汤头熬得足,面也劲道,尝尝。”
面很快端了上来,粗瓷大碗,汤色奶白,葱花翠绿,鳝丝炸得酥脆,香气诱人。约兰达立刻拿起筷子,吃得毫不客气。玫花则小口吃着,目光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静谧的河岸。
就在三人安静吃面时,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突兀地响起:
“香气诱人,令人食指大动。许兄,不介意拼个桌吧?”
许平安抬头,只见那一头醒目的白发和蒙眼的白色布条映入眼帘——正是昨日在集市有一面之缘的百生。他拄着盲杖,精准地站在桌旁,脸上依旧是那抹平和不变的微笑。
许平安目光微凝,放下筷子:“百生兄请坐。真是巧遇。”
“缘之一字,妙不可言。”百生从容地在许平安对面的空凳上坐下,将盲杖倚在桌边,“昨日匆匆一别,未及深谈,不想今日竟又在此偶遇许兄。”他微微侧头,仿佛在“看”向玫花和约兰达的方向,“这两位是?”
“我的弟子,玫花,约兰达。”许平安简单介绍,并未多言。
百生微笑着向两人方向颔首致意:“二位姑娘有礼。”他的态度自然从容,毫无局促。
然而,从百生出现的那一刻起,玫花的身体就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握着筷子的手骤然收紧,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百生那张带笑的脸和蒙眼的布条。
熟悉!
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如同冰锥般刺入她的脑海!她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甚至…不止是见过!那种感觉,并非友人般的亲切,反而带着一种…一种难以名状的、跨越了漫长时空的疏离与审视感,让她脊背发凉。
可她搜遍轮回四十八世的记忆碎片,那浩如烟海却支离破碎的画面中,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关于这张脸、这头白发、这蒙眼布的确切影像!只有一种空洞而强烈的直觉在疯狂叫嚣:危险!熟悉!远离!又想靠近看清!
她的异常连旁边的约兰达都察觉到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许平安自然也注意到了玫花瞬间的情绪波动和紧绷,他心中疑虑更深,面上却不动声色:“百生兄是昨日才到临桉?”
“游历至此,不过两三日光景。”百生语气轻松,“说来还要再次谢过许兄昨日解围之恩。若非许兄,百生怕是要在那馄饨摊前耗上许久了。”
“举手之劳,百生兄不必一再挂怀。”许平安淡淡道,“游历四方,想必见识广博。”
“广博谈不上,只是走过些地方,见过些人罢了。”百生笑了笑,话锋忽然一转,“观许兄气度,并非寻常散修。门下弟子亦是灵秀非凡。不知许兄接下来欲往何处?若是同路,或许可结伴而行,路上也能多些照应。”
来了。许平安心中暗道。他昨日便觉此人出现得突兀,今日又“巧遇”,此刻直接提出结伴,目的绝不单纯。
“我等暂时会留在临桉一段时日,暂无远行计划。百生兄的好意,心领了。”许平安婉拒道,语气平和却带着疏离。
百生脸上的笑容不变,仿佛早料到会如此。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却清晰地传入许平安耳中:“许兄不必急着拒绝。昨日集市匆匆一瞥,我虽目不能视,却依稀‘感觉’到许兄身边,似乎有位姑娘气息…颇为独特,冰寒入骨,却又隐有躁动不稳之象,可是修行上遇到了什么难关?”
许平安执筷的手微微一顿,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看向百生。此人竟能隔着人群,“感觉”到白芍体内冰魄的异常?这绝非普通修士所能为!
百生仿佛“看”到了许平安的警惕,微微一笑,继续道:“许兄莫怪在下唐突。我游历四方,于调和气息、安神定魄方面,偶得些许偏方,或能对那位姑娘的状况…有所助益。结伴与否,权当交个朋友,如何?”
这话语中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许平安的心猛地一沉。白芍的隐患是他目前最大的心病,任何一丝可能缓解的希望,他都不能轻易放过。尽管对百生的身份、目的充满疑虑,甚至带着一丝本能的戒备,但…
他沉默片刻,目光扫过百生那始终不变的微笑,又瞥了一眼身旁依旧紧绷着、死死盯着百生的玫花,缓缓开口:“若百生兄真有良方,许某感激不尽。只是我等散修,居无定所,恐耽误百生兄游历的雅兴。”
“无妨无妨。”百生笑着摆手,“我本也是随性而行,在何处停留皆是缘法。能结识许兄这般人物,便是最大的收获。”他说得滴水不漏。
“既如此…便欢迎百生兄暂留临桉。”许平安端起面碗,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仿佛刚才的机锋从未发生,“只是寒舍简陋,恐招待不周。”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能得许兄接纳,已是幸事。”百生笑道,也从善如流地拿起筷子,仿佛真的只是来拼桌吃面的。
这时,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块约莫拇指大小、形状不甚规则、颜色暖白、触手温润的玉石,递向许平安。“此玉名‘温魄’,并非什么珍贵法器,只是常年受地脉暖阳之气滋养,于安神定魄、调和阴寒略有微效。许兄或可让那位气息冰寒的姑娘随身佩戴,或能让她舒心些许。”
许平安接过玉石,入手果然一片温润,那股暖意并非炽热,而是如同春日阳光般和煦包容,隐隐竟能引动他体内混元之气的平和流转。确实是好东西,正对白芍的症状。他心中疑虑未消,但这份“恰到好处”的礼物,却让他无法拒绝。
“多谢百生兄厚赠。”许平安郑重收下,略一沉吟,从随身的储物箱笼里取出一本册子。册子并非功法秘籍,而是他在坊市闲逛时,偶然看到的一套描绘各地奇花异草的工笔彩绘图册,印制算不得精良,但画风细腻写实。“此物赠予百生兄,闲时或可解闷。”他并未说破,只是觉得此人气质特殊,或许会喜欢这类东西。
百生接过图册,手指在封面的凹凸纹路上轻轻抚过,脸上的微笑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停顿,随即化为一丝真正的讶异:“…许兄怎知我喜欢这些花草闲趣?”他蒙着白布的脸微微转向许平安,仿佛要“看”清他。
许平安只是看着他那被白布覆盖的双眼,笑了笑,并未回答,端起碗喝尽了最后一口面汤。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小小的面摊上,光斑晃动。一阵微风吹过,本该带来暖意的风,却莫名地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拂动了众人的发梢衣角。
百生摩挲着手中的图册,脸上的讶异缓缓收敛,重新变回那抹深不见底的温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