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生赠予的那块名为“温魄”的暖玉,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许平安并未立刻将其交给白芍,而是先以自身混元之气反复探查数日,确认其中只蕴含精纯温和的暖阳地脉之气,并无任何隐晦的禁制或邪异能量后,才寻了个机会,将玉石用一根普通的红绳系好,递给了白芍。
“此玉有安神之效,贴身戴着,或能让你感觉舒服些。”许平安语气平常,仿佛只是给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
白芍接过暖玉,入手那股温润和煦的气息便让她微微一怔。这暖意与她体内的玄冥冰魄并非相克,反而像冬日暖阳照在冰面上,并不融化冰雪,却驱散了那份刺骨的严寒,带来一种奇异的平和感。她依言将玉佩戴在颈间,暖玉贴着肌肤,那股温润的气息丝丝缕缕渗入经脉,竟真的让她连日来因压制心魔而始终紧绷的心神松弛了几分,连带着体内奔流的冰魄之力,似乎都少了几分躁动,多了一丝温顺。
接下来几日,白芍的情况肉眼可见地稳定下来。深夜不再无故惊醒,静坐时眉宇间也少了那份隐忍的痛苦,甚至连气息都变得更为圆融平稳。那支玄冥冰魄簪与这温魄暖玉似乎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一者疏导镇压,一者温养安抚,共同维系着她脆弱的平衡。
见此情景,许平安心中对百生的那份警惕,不由稍稍放松了些许。无论此人目的为何,至少目前看来,他给出的东西确实缓解了白芍的痛楚。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百生也如他所说,暂时在临桉县留了下来,并未打扰枕河居的清净,自行在附近寻了处简陋的民居住下,时常过来与许平安论道,或是在院中静坐。
接触多了,白芍、司星、约兰达也渐渐与这位白发蒙眼的青年熟悉起来。
她们发现,百生其人,学识之渊博,简直深不可测。无论是东域各国风土人情、山川地理、奇闻异事,还是修真界的典故秘闻、功法流派演变,甚至一些失传已久的古老传说,他都能信手拈来,娓娓道来。他说话风趣幽默,引经据典却毫不晦涩,时常让司星和约兰达听得入了迷,连白芍都偶尔会被他讲述的某些关于极北冰原的传说所吸引,暂时忘却自身的烦恼。
他对待许平安的态度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尊敬,既不过分谦卑,也不显得疏离。在了解到许平安创立阴阳宗,旨在“参悟阴阳流转之机,调和天地失衡之气”后,他更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时常与许平安探讨相关的话题。
“许兄以为,阴阳平衡,是静态的均等,还是动态的调和?”一次午后对坐饮茶时,百生捧着粗糙的陶杯,微笑着发问。
许平安沉吟片刻,答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平衡绝非死水一潭的均等,而是如日月交替,四季轮回,此消彼长,循环不息。重在‘和’,而非‘同’。”
“妙哉。”百生抚掌轻笑,“如同这临桉县,水木之气过盛,看似生机勃勃,实则阴湿淤塞暗藏,便是失了‘和’。许兄欲在此立足,调和此地气脉,便是行此动态平衡之道,可敬可佩。”
他又会问:“若以阴阳论人心善恶,许兄如何看?”
许平安道:“人心非简单的非黑即白。善念如阳,能生温暖光明;恶念如阴,藏污纳垢。然阳极可生阴,阴极亦可阳生。修行之人,非斩尽恶念,而是明心见性,以自身之‘中’,驭阴阳之变,使善念主导,恶念不生,或生而能制。”
这些讨论往往能持续很久,百生的问题往往切中要害,发人深省,而许平安的回答也基于自身实践与感悟,朴实却蕴含深意。两人虽理念细节或有不同,但在大道上竟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许平安也乐于与这样一位见识广博的“旅人”交流,这让他对自身之道有了更多角度的思考。
唯有玫花,始终对百生保持着距离。她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般浑身紧绷,敌意毕露,但那份强烈的熟悉感和随之而来的异样感从未消除。她很少参与谈话,只是沉默地坐在不远处,或是擦拭青岚杖,或是摆弄青藤韧守环,目光却总会若有若无地扫过百生,尤其是他那双被白布覆盖的眼睛和那始终不变的微笑,仿佛想从那后面看出点什么。
百生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却从不点破,偶尔“望”向她时,笑容依旧温和,仿佛对待一个格外沉默害羞的后辈。
日子仿佛真的平静下来,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白芍情况稳定,弟子们休沐后精神明显好转,与百生的论道也让许平安获益匪浅。临桉县的秋意更浓,河水愈发清澈,天空高远。
是夜,许平安照例打坐修炼后沉沉睡去。
意识恍惚间,他再次坠入了那个奇异的空间。
天白,地黑。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仿佛由最纯粹的阴阳二色构成的虚无。但这一次,那团纠缠不休、充满负面情绪的黑雾并未出现。
只有空。
令人心悸的空旷。上下四方,除了单调到极致的白与黑,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甚至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
他试图移动,却不知该去向何方,仿佛在原地踏步。目光所及,永远是那片苍白的天与漆黑的地在遥远到无法想象的地方交汇成一条模糊的线,无论他“走”多久,那条线永远在远方,无法靠近。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寂感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声地挤压着他,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整个宇宙遗弃的虚无。在这绝对的“空”与“静”面前,连自身的存在都变得可疑而渺小。
就在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快要被这片虚无同化、消散之时——
猛地一颤!
许平安骤然惊醒,心脏狂跳,背后已被一层冷汗浸透。夜凉如水,透过半开的窗户渗入房中。
他坐起身,深吸了几口气,才将梦中那令人窒息的虚无感驱散。窗外月色朦胧,一层薄薄的夜雾笼罩着临桉,月亮在雾后透出模糊而温柔的光晕,洒在窗棂上。
梦中那纯粹的、毫无生机的黑白世界,与眼前这虽模糊却蕴含着水声、风声、草木呼吸声的鲜活夜晚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对比,让他心有余悸。
他再无睡意,索性披了件素色的外袍,推开房门,走到院中。
夜雾微凉,带着河水特有的湿润气息。院子里静悄悄的,弟子们都在安睡。他习惯性地走到那张老旧的藤椅旁,缓缓坐下。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仰起头,望着雾后那轮散发著柔和光晕的月亮。月光努力穿透薄雾,照亮了小院的一角,在白石缸的水面上投下破碎而朦胧的倒影。
一切都显得如此宁静。白芍的气息平稳,玫花在房中呼吸均匀,司星偶尔会嘟囔一句模糊的梦话,约兰达的房间甚至传来极轻微的调的鼾声。隔壁民居里,百生的气息沉静悠长,仿佛也沉浸在安眠之中。
温玉起效,弟子安好,论道有益,临桉似乎也暂时无波无澜。
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月光温柔,夜雾缥缈。
许平安靠在冰凉的藤椅上,闭上眼,试图捕捉梦中残留的那丝彻骨的虚无感,却只感受到夜风的微凉和周遭平稳的生机。
真的……如此吗?
这个念头无声地浮起,如同水底悄然升起的一个气泡,在触及月光的瞬间,碎裂无踪,只留下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慢慢荡开在沉静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