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河居的日子,表面依旧沿着某种既定的节奏平稳流淌。百生的指点润物无声,资源供给也从不匮乏,早已融入他们日常修行与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在这一派平和如常的表象之下……许平安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几丝不谐的杂音,如同精美瓷器上悄然蔓延的细微裂痕。
最先引起他警觉的是玫花。
玫花的修炼进境依旧快得惊人,对青岚杖和青藤韧守环的掌控日益精妙,灵力奔涌间已隐隐触摸到筑基期的门槛,气息沉凝如古木深潭。但许平安渐渐发现,这份力量增长的背后,似乎伴随着某种代价。
起初是些微小的迹象。一次,许平安让她去坊市购买几种常见的绘符材料,列了张简单的单子。玫花去了近一个时辰才回来,带来的材料却缺了两样,且多了一种完全无关的矿石。
“忘了?”许平安看着她略带茫然的眼神,温和地问。
玫花蹙着眉,努力回想了一下,摇摇头:“那家店…好像没有。”
许平安记得很清楚,那两家店是临桉最大的杂货铺,绝不会缺这两种最常见的材料。
又一次,司星兴高采烈地提起前几天百生先生带她们去城西看过的一场傀儡戏,细节描绘得活灵活现。一旁的玫花却露出困惑的神色:“傀儡戏?我们…去看过吗?”
约兰达立刻大声证实:“去了呀!玫花你还说那个喷火的傀儡机关设计得很巧妙呢!”
玫花怔了怔,眼神空茫了一瞬,随即点点头:“哦…好像是。”但那表情分明写着陌生。
许平安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试探,玫花要么答非所问,要么干脆说“记不清了”。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那种战斗本能和锐利洞察似乎还在,但对于近期发生的、尤其是与修炼无关的“琐事”,记忆却变得模糊而混乱,如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
她依旧会接受百生的指点,使用他赠与的资源,但眼神中的光彩却少了几分以往的深邃和警惕,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近乎懵懂的依赖。
这种变化绝非正常。绝非简单的“专注修炼,心无旁骛”。这更像是一种…针对性的记忆侵蚀或屏蔽。
许平安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再去直接追问玫花。他知道,若真如自己所猜想的那般,追问不仅得不到答案,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他借口要检查玫花青藤韧守环与自身经脉的契合度,让她放松心神。
玫花毫无防备地照做了。
许平安指尖凝聚着一缕极其精纯温和的混元之气,缓缓点在她的眉心。混元之气悄然渗入,并非探查经脉,而是以其独有的包容与隐匿特性,在她神魂本源最深处,留下了一个极其复杂、细如微尘的印记。印记核心蕴含着他对空间方位的一丝感悟,与天地间无所不在的“宇”之炁隐隐共鸣。
——强力虚空锚。
此术并非攻击或控制,而是最极致的守护与追踪。一旦种下,除非施术者修为远超许平安,否则极难察觉。它能无视绝大多数禁制阻隔,将携带者的实时方位精准传递回许平安的感知中,误差不超过十寸。更精妙的是,若被种术者是生命体,印记还能模糊感应其生命体征的剧烈波动,如遭遇重创或心神巨震。
做完这一切,许平安面色如常地收回手,温和地指出她灵力运转中几个可优化的细微之处。玫花认真记下,全然不知自己神魂深处已多了一道来自师父的、无声的守护烙印。
安置好玫花这边的隐患,许平安心中的忧虑并未减轻,反而转向了另一个更迫在眉睫的问题——白芍。
太稳定了。
稳定得令人不安。
自从百生赠予那“定神散”后,白芍再未有过任何失控的迹象。她静坐时气息平稳,冰魄之力流转如意,甚至修炼速度都提升了不少。那支玄冥冰魄簪和温魄暖玉似乎也清闲了许多。
但这恰恰是最大的反常!
许平安清晰地记得那次神识闯入她精神空间所见到的景象——那个由无尽怨毒与冰寒凝聚而成的黑衣“她”,其力量是何等狂暴与强大,绝非区区药散能够长期压制。
那更像是一个不断积蓄力量的囚徒,暂时的平静往往意味着更猛烈的爆发前奏。百生的药散,像是一层越来越厚的冰,覆盖在火山口上,冰层越厚,其下压抑的熔岩便越是恐怖。
这种诡异的稳定,让许平安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紧迫感。他几乎将所有剩余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法器和法阵的研究中。他翻遍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稳定心神、调和阴阳、镇压心魔的典籍,尝试着将“渡乙诀”的部分理念融入炼器之中,试图炼制出比冰魄簪和守心镯更强效的守护之器。工作间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桌上铺满了画废的符箓草图和碎裂的炼器材料。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让他心头的弦绷得更紧一分。
即便如此,许平安仍未完全放下对临桉县凡俗百姓的牵挂。修行之人,力量源于天地,亦当时时回馈天地。他依旧会抽出零星时间,行走于县城之中。
或是用微末的灵力替年久失修的老屋加固梁柱;或是为久病缠身的老人渡入一丝温和的混元之气,暂且缓解病痛;或是帮走失的孩童寻回家人;甚至只是在河边垂钓时,与路过的老渔夫闲聊几句,听听此地古老的水神传说。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河。临桉县的百姓很快便熟悉了这位总是穿着洗旧青衫、笑容温和、有着神奇手段却平易近人的年轻修士。他们不知他宗门何处,修为几何,只知他姓许,便都敬重地称他一声“许先生”。这份来自凡尘的、质朴的敬重,仿佛成了许平安在重重压力下,所能汲取到的一丝难得的温暖与慰藉。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时间,已成为他最稀缺的东西。玫花异常的遗忘,白芍表面平静下隐藏的风暴,百生那看不透的目的和手段,以及自身“渡乙诀”远未成熟的沉重代价…所有这些,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骤然落下。
他只能在有限的、不断被压缩的时间里,拼命地研究,拼命地准备,拼命地提升自己,如同一个在暴风雨来临前疯狂加固堤坝的人,与无形的时间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赛跑。
百生则一如既往。他似乎全然未察觉许平安暗中的警惕与忙碌,依旧每日准时到来,温和地指点弟子,慷慨地提供资源,与许平安探讨阴阳之道时言辞恳切,见解独到。他对待白芍依旧细心,提供的“定神散”也似乎确实在发挥着作用。他对待玫花更是关照有加,那些珍贵的丹药和材料依旧源源不断。
他的存在,仿佛一颗定心丸,维持着小院表面上的和谐与进步。
但许平安看着他脸上那永恒不变的、温和得近乎完美的微笑,看着他精准地应对着一切,心中的疑虑却如同藤蔓般疯长。这个人,就像一副精心绘制的画卷,每一笔都无可挑剔,却唯独缺少了最重要的——真实感。
晴日依旧高悬,临桉河水静静流淌。枕河居小院内,弟子们或静坐或演练,百生微笑旁观,一切看起来安宁而美好。
只有许平安知道,那根绷紧的弦,已到了极限。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彻底爆发。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院中暂时宁和的景象上移开,再次投向了工作间内那些未完成的法阵图纸,眼神沉静而坚定。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