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无底深海,不断下坠。
许平安“睁开”眼,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了那片熟悉又陌生的黑白空间。天穹是毫无杂质的纯白,脚下是深邃无垠的漆黑,寂静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
他微微怔住。按理说,燃烧生命本源,动用“渡乙诀”那般禁忌之术,此刻的他理应魂飞魄散,彻底消散于天地间才对。为何…还会来到这里?
就在这时,前方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
原本空无一物的黑白世界里,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模糊的身影。它们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浓郁的黑雾凝聚而成的人形,沉默地伫立着,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而在这些黑雾人影的前方,极遥远的地方,一道温暖、祥和的橙色光柱,如同连接天地的桥梁,突兀地矗立在黑白之间。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仿佛是一切旅程的终点,是永恒的安息与宁静。
那些黑雾人影,开始动了。它们缓慢地,沉默地,却异常有序地,一个接一个,向着那远方的橙色光柱走去。没有交谈,没有迟疑,只有一种庄严肃穆的寂静。
许平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若有所悟。这里…难道是生灵逝去后的归所?
正当他思索时,忽然感觉脚下一沉!低头看去,只见那漆黑的“地面”竟如同粘稠的沼泽般,开始缓缓吞噬他的双脚,并且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向下拉扯!
他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感受着这份下沉。然而,预想中的湮灭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他的脑海!
是那些…属于他许平安的记忆。
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在春日和煦的院子里蹒跚学步,父母温暖的笑脸如同阳光(;他看到少年时,在山野间疯狂修炼,最终在一场暴雨中,将当年杀害他全家的那几个盗匪头目击倒在地,雨水混合着血水和泪水从他脸上滑落,他手中的剑最终却没有刺下;他看到青年时,在清灵宗肃穆的大殿上,迎着师父失望、同门不解、师姐凌霜难以置信的目光,平静地交出代表内门弟子身份的玉牌,毅然转身,走向那条无人理解的散修之路…
一幅幅画面飞速闪回,喜悦、悲伤、仇恨、释然、迷茫、坚定…各种情绪交织冲刷着他的意识。
忽然,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条古朴的街道上,周围的建筑风格奇异,似古非古,行人来来往往,却所有人的面孔乃至身影都笼罩在一层无法看透的薄雾之中,模糊不清。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萦绕心头,仿佛他曾在这里生活了无数岁月,但仔细去想,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街道旁,有一个小小的茶馆,幌子在无风的空气中静静垂着。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进去。茶馆里坐着几个模糊的客人,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也如同隔着一层水幕,听不真切。他独自走到角落一张陈旧却干净的木桌旁坐下。
一个同样面容模糊、只能看出小二打扮的人走了过来,无声地在他面前放下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茶汤色泽深沉,看不出品类。
许平安端起茶杯,心中充满疑惑。这里的一切都如此诡异,但这茶香…却莫名地让他感到一丝心安。他吹了吹热气,浅浅地呷了一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致的苦涩瞬间在他口中爆炸开来!那苦味猛烈而纯粹,仿佛浓缩了世间所有的黄连与愁苦,瞬间冲垮了他的味觉,直冲天灵盖!
“咳!咳咳咳!”
许平安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被那残留在意识里的苦味逼了出来。
“师…师父?!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充满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许平安喘着气,循声望去,只见玫花正端着一个药碗,站在床边,整个人都愣住了,眼圈瞬间就红了。看窗外天色,似乎是深夜,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玫…花…”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下一秒,玫花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黑色的药汁泼洒开来。她如同乳燕投林般猛地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许平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身体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剧烈颤抖。
“师父!师父!您终于醒了!呜呜呜…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您再也…”她泣不成声,泪水迅速打湿了许平安的衣襟。
许平安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歉疚。他轻轻回抱住玫花,如同安抚受惊的孩子般,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依旧沙哑却尽量放得轻柔:“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事了,没事了…”
他能感觉到玫花的恐惧和担忧,这让他心疼不已。
玫花哭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气来,但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您…您都昏迷整整七天了…我怎么叫您都不醒…请了好多大夫来看,都说您元气耗尽,脉象微弱,可能…可能…”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七天?许平安微微一怔,他感觉在那奇异的空间里似乎只是一瞬。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又内视了一番,惊讶地发现不仅没有任何虚弱感,反而觉得通体舒泰,灵力充盈,甚至比昏迷前似乎还精进了些许?这…
他看向玫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玫花,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我动用了禁术,按理说应该…我是如何活下来的?还有,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提到这个,玫花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有恐惧,有感激,也有深深的愧疚。她擦着眼泪,哽咽着,将许平安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尽数道来——百生如何认输,如何用那名为“星辰泪”的族中秘宝救他,如何赠予青羽护符,最后又如何释然离去,走入那片生机之地…
说完这些,玫花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许平安,声音带着颤抖:“师父…还有一件事…我…我必须告诉您…其实我…我是…”
“轮回者。对吗?”许平安平静地接过了她的话。
玫花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您…您怎么…?”
许平安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虚弱,却依旧温和:“猜到的。你偶尔流露出的眼神,远超年龄的战斗经验和对危机的直觉,都非同寻常。只是你不说,我便不问。”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过去,这没什么。重要的是,你经历了那么多次…死亡和轮回,却依然能保持本心,没有变得偏激或绝望,反而更加坚韧…这很了不起,玫花。”
师父的反应如此平淡,甚至带着理解和赞赏,这完全出乎玫花的意料。她原本准备好的所有解释和道歉,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更多的泪水和无言的感动。原来师父早就知道,却从未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
“那…白芍师姐、司星、约兰达她们…”许平安想起昏迷前那恐怖的冰封战场,心头一紧。
“她们没事!”玫花连忙道,“那天您被传送回来后就昏迷不醒,我把您带回来后,她们都吓坏了。这段时间我们轮流照顾您,司星家里送来了很多珍贵的药材,约兰达天天守着您祈祷…白芍师姐她…”玫花顿了顿,眼神闪过一丝后怕,“她醒来后好像完全不记得失控时的事情了,只是很虚弱,也很自责,觉得是她害了您…现在她们应该都睡下了。”
听到其他人都安然无恙,许平安这才真正松了口气。他掀开被子,尝试着下床。
“师父!您再休息会儿吧!”玫花急忙想阻拦。
“无妨,我感觉很好,躺了太久,想活动一下。”许平安摆摆手,双脚落地,稳稳站住。不仅没有预想中的虚弱无力,反而觉得身体轻盈,充满力量。他暗暗感应,发现自己金丹中期的修为不仅稳固无比,甚至隐隐有向后期突破的迹象!那“星辰泪”…果然是逆天级的秘宝!他在心中默默记下了百生的这份礼物。
玫花见状,只好赶紧扶住他,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
许平安笑了笑,任由她扶着,慢慢走出房间,来到院中。
深夜的枕河居小院,万籁俱寂。银盘般的明月高悬天际,清辉洒落,将庭院照得一片通明,甚至不需要任何灯火,便能看清每一片树叶的脉络,每一块青石板的纹路。
夜风带着凉意和河水的气息拂过,令人神清气爽。
许平安深吸一口这熟悉的、带着水乡湿气的空气,感受着体内澎湃的生机与灵力,再看向身旁紧紧跟着、一脸担忧的玫花,以及身后房间里沉睡的其他弟子…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缓缓充盈了他的心间。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温柔地笼罩着这一师一徒,仿佛要将所有的伤痛与惊险,都悄然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