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安回到枕河居时,夕阳的余晖已将小院的白墙染上暖金色。他将四人召至身前,神色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收拾好你们的随身物品,明日清晨,我们便离开临桉,前往新的地方。”
消息来得突然,四人皆是一愣。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呀?远不远?”司星最先反应过来,好奇地眨着大眼睛问道,语气中带着对未知的期待与一丝忐忑。
“东南方向,三百里外,一处名为碧水原的地方。”许平安温声答道,“那里水网交织,地势平缓,灵气中正,适合我们休养生息,潜心修炼。”
白芍闻言,轻轻蹙眉,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师父…我的身体…去了那里,会不会…”她担心自己体内那不稳定的冰魄,会再次给师父和宗门带来麻烦。
“无妨。”许平安看向她,眼神肯定,“碧水原五行流转相对自然,或许正有助于你平稳心绪,调和冰魄。届时为师也会再想法布设阵法,助你压制。”
约兰达则对“路途”更感兴趣,她比划着问道:“平安,三百里!我们要走很久吗?会不会遇到瀚海那样的沙暴?或者很强的妖兽?”她湛蓝的眼眸中闪烁着探险般的兴奋,却也藏着一丝对未知危险的警惕。
“此行我们循官道而行,虽绕些远路,但较为安全。途中会有城镇可以补给休整。”许平安耐心解释,“至于危险…修行之路,何处无险?谨慎前行便可。”
玫花沉默地听着,没有发问,只是默默记下了“碧水原”这个名字,眼中闪过思索之色。轮回的记忆中,似乎对这片地域有些模糊的印象,但具体如何,却一时想不起来。
见再无疑问,许平安便让她们各自回去收拾。小姑娘们立刻忙碌起来,小院里传来翻箱倒柜和低声商议的动静。
是夜,万籁俱寂,月光如水银般泻满庭院。
许平安并未立刻入睡。他坐在窗边,就着油灯,终于抽出时间,展开那封来自黑石镇李虎的信。
信中的字迹略显稚拙却十分认真,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他这段时间的经历。他鼓起勇气去了附近几个小宗门参加选拔,但那些修士一探查他的灵根,发现是斑驳不堪的“废灵根”后,便纷纷摇头拒绝,甚至有人出言嘲讽…字里行间充满了迷茫、沮丧和不甘。
许平安看着信,仿佛看到了那个在黑石镇巷弄里眼神倔强的少年。他轻轻叹了口气,提笔蘸墨。
他没有空泛的安慰,而是先肯定了李虎追求道途的决心,告诉他灵根并非唯一,心性与毅力同样重要。接着,他将自己近日对阴阳五行衍化的感悟,深入浅出地娓娓道来,从“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三才,三才生四象,四象生五行”的基础至理,到如何尝试去感知、引导、契合天地间无处不在的五行之气…虽非具体功法,却是指引方向的大道根基,对于李虎这等无人指引的散修而言,珍贵无比。
写着写着,许平安笔锋一转,带上了几分调侃的语气:“…修行固重,然人生百味亦不可辜负。听闻黑石镇东头豆腐坊家的姑娘贤淑伶俐,你也快二十了,若有心,不妨…”
写到这里,不知怎的,许平安脑中突然闪过凌霜师姐那偏执炽热、又冰冷危险的眼神,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赶紧收住了话头,暗自庆幸这信是写给李虎的而非自己。
他将信纸仔细叠好,装入信封。沉吟片刻,又从随身的储物箱笼里取出一件法器。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古朴罗盘,材质非金非木,指针莹润,四周刻有简易的八卦方位和五行刻度。虽非攻防之宝,却能辅助感知地气流转,于修行启蒙和野外辨识方向颇有助益。
他将罗盘与信小心包裹在一起,这才吹熄了油灯,走出房门。
夜深露重,院中清凉。偶尔有野兔从路边草丛窸窣跑过,又迅速消失在黑暗中。许平安站在廊下,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一片宁静。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许平安没有回头,只是温和开口:“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若是心神不宁,为师可以为你布一个小型安神阵。”
来的正是玫花。她走到许平安身侧,与他一同望着月亮,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师父…您已经知道了我轮回者的身份。可是…您似乎对那些轮回里…可能发生的,关于您自己的事情…一点都不好奇?”
这是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师父知晓她的秘密后,态度平静得超乎想象,从未主动追问过什么。
许平安闻言,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月光洒在他清隽的侧脸上,神情平和而深远。他缓缓吟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玫花一怔,这话她似乎在哪里听过,却不明其意。
许平安继续道,声音如同这夜风般清淡,却蕴含着某种看透世情的哲理:“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浩瀚的夜空:“解其天弢,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玫花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些话玄奥深邃,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却仿佛触摸到了某种超越轮回的、宏大而宁静的境界。她看向许平安的眼神,不禁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重与爱慕。师父的境界,远比她想象的要高远。
她沉默了一会,轻声问:“那…师父,您想听吗?关于…其他轮回里,您的事情。”
许平安淡淡一笑,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包容:“你若愿意讲,我便听。你若不欲言,我便与你在此赏这明月清风,亦是佳事。”
玫花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她挑选了几个轮回碎片中,关于许平安的清晰片段,缓缓道来。
有的轮回里,他或许终其一生只是个平凡的散修,默默无闻,最终湮灭于尘埃;有的轮回里,他可能因缘际会变得强大,却也可能在力量的迷途中迷失本心,变得冷酷;还有一个轮回,她曾远远瞥见他与凌霜似乎结为了道侣,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显得异常冰冷压抑,毫无温情可言;当然,也有极少的轮回,他或许真正践行了某种大道,留下了短暂的传说…
她的讲述断断续续,好坏掺杂,如同破碎的镜像。
许平安始终安静地听着,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直到玫花讲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
“故万物一也”
他看向玫花,眼神清澈而通透:“过去的‘我’,并非此刻的我。未来的‘我’,亦非今日之我。每一个抉择,每一次经历,才构成了当下唯一的‘许平安’。知晓与否,于我心并无挂碍。重要的是当下之路,如何行去。”
玫花怔怔地看着他,师父的话语如同清泉,洗涤着她因轮回而积郁的沉重与迷茫。
夜已极深,寒意渐重。
许平安看了看天色,温声道:“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说罢,他指尖悄然凝聚一缕极其温和的混元之气,如同春风拂过。玫花还沉浸在方才的对话中,未及反应,便觉一股难以抗拒的困意温柔地包裹了她,眼皮缓缓合上,身体软软地向一旁倒去。
许平安伸手扶住她,将她轻轻横抱起来。少女的身躯轻盈而温暖,带着淡淡的草木清气。他脚步平稳地走进玫花的房间,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榻上,拉过被子,仔细盖好。
站在床边,看着玫花沉睡中略显稚嫩却带着坚韧线条的侧脸,许平安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掩上门离去。
次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许平安先将给李虎的信件和罗盘包裹托付给客栈掌柜,多付了些银钱,请其务必送往黑石镇。
回到小院,白芍、司星、约兰达和已然醒来的玫花都已收拾妥当。小小的行囊放在脚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期待与一丝离别的怅然。
“都准备好了?”许平安目光扫过四人。
“准备好了,师父!”四人齐声应道,声音在清新的晨空气中显得格外清脆。
许平安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处居住了不少时日的枕河居小院,转身,率先向外走去。
师徒五人,迎着初升的晨曦,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道路在前方延伸,踏着露水未干的青石板路,身影渐渐融入临桉县苏醒的街景之中,通往那片名为“碧水原”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