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碧水原的温婉宁静、水波潺潺截然相反,勍国的西部边陲,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是被苍天遗忘的角落,名曰汜水。名中带水,却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焦土。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赭黄色荒漠,狂风卷起沙砾,如同冰冷的钝刀,永无止境地刮擦着大地之上一切凸起的事物。稀疏的枯草挣扎着露出一点灰绿,旋即又被流沙掩埋。远处,只有几座光秃秃的、被风蚀成奇形怪状的土丘,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诉说着荒凉。
四百年前,这里并非如此。史载也曾是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的边塞明珠,一条名为“汜水”的河流滋养着这片土地。然而,过度放牧与盲目开垦,如同贪婪的蛀虫,悄然蚀空了这片绿洲的根基。水源枯竭,草场退化,风沙渐起,最终形成了今日这千里无人烟的荒漠死地。曾经的繁荣,只残留在发黄的史书和当地老人模糊的传说里。
汜水城,便如同一枚生锈的铁钉,死死楔在这片荒漠的边缘,直面着域外无尽的风沙与威胁。城墙是用本地特有的夯土混合着碎石垒砌而成,常年受风沙侵蚀,表面斑驳不堪,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却依旧高大厚重,带着一种顽强的、不屈不挠的肃穆。城头上,勍国的玄色旗帜在干燥的热风中猎猎作响,旗面已被沙尘染得泛黄发白。
城内人口仅四千余,大多是世代居住于此、无处可去的边民以及他们的家眷。脸上带着风沙刻下的痕迹,眼神麻木而坚韧,如同城墙上的夯土,习惯了严酷与寂寥。而其中,约有九百八十人,是常年驻守于此的士卒。他们是这座城市依然跳动的心脏,是这片死地中唯一的铁血与温度。
时近黄昏,大漠的天空万里无云,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澄澈。硕大的、滚圆的夕阳悬在西边地平线上,失去了白日刺目的光芒,变得如同一只巨大无比、正在燃烧熔化的赤金轮盘,将整个荒漠和孤城染上一层悲壮而血色的辉光。温度开始从白日的灼热迅速下降,晚风带来的不再是暖意,而是刺骨的寒凉。
肃杀,荒凉,庄严,寂寥。这便是汜水城永恒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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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汜水城西北约三百里,一片背风的沙坳里,杂乱无章地扎着数百顶灰扑扑的毡帐。这里是沓沓部的一处临时营寨。
最大的一顶金顶大帐内,气氛热烈而粗犷。油脂火把噼啪燃烧,映照着一张张被风沙和欲望扭曲的脸庞。
首领呼延合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铺着狼皮的矮榻上。他年约四十,身材高大魁梧,虬髯满面,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划过左眼,直拉到下颌,让那只眼睛只剩下灰白的空洞,另一只独眼却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贪婪的光芒。他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累累伤疤,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羊膻味和野性。
“哈哈哈!”呼延合猛地灌下一大口马奶酒,酒液从他虬髯上淌下,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长生天眷顾!今年的风沙比往年更大!勍蛮子的汜水城,怕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正是我们沓沓部的儿郎们,挥鞭南下的好时候!”
帐内一众部落头目、百夫长们纷纷哄笑应和,挥舞着手中的割肉刀,嗷嗷怪叫。
一个身材干瘦,眼神却异常狡猾的中年人开口道:“大首领说得对!汜水城那些两脚羊,早就被风沙磨没了骨头!听说他们城里连口水都快没了,守城的兵饿得能当柴火棍!只要我们冲过去,就像狼群冲进羊圈!杀光男人,抢光女人和粮食!”
“对!抢光他们!”
“杀进去!烧了那破城!”
帐内群情激奋,充满了对掠夺和杀戮的渴望。
呼延合满意地看着部下们的反应,独眼中的光芒更盛,他抬手压下喧嚣,沉声道:“汜水城,必须拿下!但不止是为了抢一把!”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一幅粗糙的羊皮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汜水城的位置:“这里,是勍国西北边陲最硬的钉子!拔了它,后面就是一片坦途!那些肥得流油的村镇,那些胆小如鼠的勍国商人,都将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他猛地转过身,独眼扫视众人:“我们要以汜水城为据点,像钉子一样楔进去!让我们的马蹄,能肆意踏遍勍国的土地!让我们的勇士,能抢到堆成山的粮食、布匹、还有白花花的女人!让长生天的威名,响彻勍国的天空!”
“吼!吼!吼!”帐内的蛮族战士们被煽动得热血沸腾,捶打着胸膛,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一个较为年长的头目略显担忧地道:“大首领,汜水城虽然破旧,但城墙高大。章忠敦那老小子还在那里,他手下的骑兵,不好惹。”
呼延合嗤笑一声,不屑地摆摆手:“章忠敦?哼,一头没了牙的老狼!守着口破棺材罢了!他手下那点人,够我们儿郎们磨刀吗?我们有最快的马,最锋利的刀,还有长生天赐予的勇气和力量!”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光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今夜饱餐!明日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要看到你们的刀,染上勍蛮子的血!我们要像沙暴一样,淹没汜水城!”
“淹没汜水城!”
“为了长生天!为了沓沓部!”
狂热的呼喊声几乎要掀翻帐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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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汜水城内,将军府邸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油灯如豆,光线昏暗,勉强照亮了围坐在一张粗糙木桌旁的几人。
主位之上,端坐着汜水城的最高军事统帅——章忠敦。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皮肤黝黑,岁月和风沙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鹰隼,锐利而沉稳。他并未穿着全套甲胄,只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劲装,腰杆挺得笔直,如同城外那些历经风沙而不倒的胡杨。他是主动请缨来此戍边的老将,以骑射之术闻名军旅,麾下九百精骑,是他带来的,也是目前汜水城最核心的机动力量。
下首左边,是汜水城太守,李文渊。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官,原本可能有些微胖的脸庞,在此地熬了几年后,也变得干瘦憔悴,官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他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忧虑和疲惫。
右边则是章忠敦的副将,赵莽。人如其名,是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壮汉,一身铁甲沾满沙尘,此刻正瞪着一双牛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显然刚巡视城防回来。
“将军,”李文渊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探马回报,沓沓部的呼延合,主力已至八百里外的黑沙坳。看架势,约一周左右,兵锋将抵城下。”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城内存水……仅够十日之用。若是围城……”
章忠敦目光沉静,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李太守不必过于忧心。水,省着用,能多撑几日。城,没那么好围。这荒漠,他沓沓部比我们更待不住。”
赵莽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一跳:“怕他个鸟!一群只知道抢掠的蛮子!将军,给俺五百骑,今夜就去劫营!杀他个人仰马翻!”
章忠敦淡淡瞥了他一眼:“莽撞!呼延合虽是蛮酋,并非无脑之辈。既敢来,岂会不防劫营?黑沙坳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夜间贸然深入,恐中埋伏。”
赵莽梗着脖子:“那难道就缩在城里,等着他们来打?憋屈!”
“守城,并非龟缩。”章忠敦手指蘸了蘸杯中所剩无几的清水,在桌面上画出简易地图,“汜水城坚,粮草虽不丰,但据城而守,足以消耗敌军锐气。我军优势,在于骑兵。九百精骑,乃是我等利刃,岂能用于夜间冒险?”
他看向李文渊:“李太守,城防加固之事,还需你多督促民夫,特别是东面那段墙体,风蚀最为严重,需用沙袋木石紧急加固。滚木礌石、火油金汁,务必充足。”
李文渊连忙点头:“将军放心,下官已安排下去,连夜赶工!只是民夫们……一日只得一餐稀粥,体力不济啊。”
“告诉他们,守住城,才有活路。城破了,谁都活不了。”章忠敦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又看向赵莽:“赵副将,你的人,分成三班,日夜不停巡视城防。斥候再加派一倍,我要时刻掌握呼延合的动向。特别是留意他们是否有分兵迹象,或寻找水源的企图。”
“末将领命!”赵莽抱拳,声音洪亮。
“将军,”李文渊再次开口,忧心忡忡,“若是……若是他们围而不攻,断我水源,该如何是好?”
章忠敦眼中寒光一闪:“他不会围太久。沓沓部倾巢而来,补给困难,求的是速战速决,抢掠而去。久攻不下,其内部必生龃龉。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铁血杀伐:“我等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守城,是为了耗其锐气,寻其破绽。待其久攻疲惫,心生懈怠之时,便是我九百铁骑出城踏营,一决生死之刻!”
他目光扫过两人,最终定格在窗外那轮血色的夕阳上:“勍国的土地,岂容蛮族铁蹄肆意践踏?我等既然在此,便要让这汜水城,成为他呼延合的坟场!”
他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强大的决心和自信,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了李文渊心中的部分阴霾,也让赵莽眼中的焦躁化为了熊熊战意。
“末将誓与将军共存亡!与汜水城共存亡!”两人齐声道。
章忠敦点了点头:“去吧,各司其职。今夜,注定无眠。”
李文渊和赵莽躬身退下,步履匆匆,各自忙碌去了。
章忠敦独自一人走到窗边,推开木窗。荒漠夜晚的寒风立刻灌入,带着刺骨的冷意和细微的沙粒。他遥望着远方那片被血色夕阳吞噬的荒漠地平线,目光深邃,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
那里,杀机正在弥漫。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将天边染成一道凄艳的血痕,旋即迅速被无边的墨蓝夜色吞噬。冰冷的星辰开始在天幕上闪烁,俯瞰着这片即将被战火点燃的苍凉大地。
汜水城头,火把次第亮起,如同黑暗中警惕的眼睛。风中传来巡夜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甲叶碰撞的轻响,肃杀而寂寥。
大漠无声,却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