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枕流轩小院时,天色已彻底暗下,院中石榴树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暖黄的光晕,与天际初升的星子交相辉映。许平安横抱着依旧昏睡的白芍,步履沉稳地走进院子。他身后,跟着沉默不语的玫花、满脸好奇的司星和约兰达,以及……那个被黑色细链锁住脖颈、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意的黑衣女子——寒渊。
她的出现,让原本温馨的小院平添了一份诡异的冷冽。司星和约兰达下意识地离她远了些,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解。
刚走进院中,许平安怀中的白芍便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迷茫,随即聚焦在许平安近在咫尺的脸上。
“师……父?”她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软糯和虚弱,“我们……回来了?”
“嗯,回来了。”许平安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声音温和得与方才在郊外的冷厉判若两人,“感觉如何?”
白芍在他怀里微微动了动,仔细感受了一下,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第一次真正呼吸到新鲜空气。她轻声说:“好像……好像轻松了很多。心里头那种总是堵着、压着的东西……不见了。感觉很……通畅。”她形容得有些笨拙,但眼中的光亮却清晰可见。
许平安欣慰地笑了笑,并未立刻放下她,而是再次分出一缕温和的灵力探入其体内,仔细游走检查了一遍。确认她神魂稳固,气息平稳纯净,那原本盘踞的阴冷暴戾之气确实已消失无踪,只剩下精纯的玄冥冰魄之力温顺地流淌,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很好。”他柔声道,“今日辛苦了,什么都别想,今晚好好睡一觉。”他抱着白芍,走进她的房间,轻轻将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薄被。
白芍确实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从灵魂深处涌上来,她顺从地点点头,眼皮渐渐沉重,却还是强撑着看着许平安:“师父……那个……黑色的我……”
“她已经不能再伤害你了。”许平安打断她,替她掖好被角,“睡吧,一切有师父在。”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白芍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合上眼,几乎是瞬间便陷入了沉睡,呼吸均匀而绵长。
许平安在床边静静站了片刻,确认她睡熟,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掩上房门。
一转身,便对上了三双写满问号的眼睛。
司星第一个忍不住,指着安静站在院中角落、如同阴影般的寒渊,压低声音急切地问:“师父师父!那个……那个木偶怎么变成一个大活人了?她是谁啊?怎么长得和白芍姐姐那么像,但是……但是感觉好可怕!”她的小脸上满是既害怕又按捺不住的好奇。
约兰达也凑过来,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是啊平安!她为什么用铁链锁着?是你把她变成这样的吗?她也是你的徒弟吗?”她的问题直接而单纯。
许平安看着两个少女,知道此事无法隐瞒,也需要让她们有所警惕。他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示意她们也坐,目光扫过角落的寒渊,见她只是漠然地看着地面,仿佛对他们的对话毫无兴趣,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郑重:
“她并非活人,而是为师以特殊法器炼制而成的……容器。”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容易理解的词,“白芍体内有一股源于过往的负面力量,时常会影响她的心神,甚至危及自身与他人。今日为师便是设法将那股力量引导了出来,封入了这个容器之中。所以她拥有与白芍相似的形貌,但内在……截然不同。”
他顿了顿,看向寒渊脖颈间的锁链:“此链名为‘缚魂’,是为了确保这股危险的力量完全处于控制之下,防止其暴走伤人。你们切记,她极其危险,莫要靠近,更不可与她交谈或发生冲突。见到她,远离即可。明白吗?”
司星和约兰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还是有很多疑问,但听到“危险”、“暴走”这些词,还是乖乖应道:“明白了,师父。”
“好了,天色已晚,今日你们也受累了,先去休息吧。”许平安温声道。
司星和约兰达虽然好奇,但也确实感到疲惫,便听话地各自回房了。
许平安的目光这时才转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玫花。她的脸上没有太多好奇,更多的是某种深沉的忧虑,目光不时扫过寒渊,又看向白芍的房门,眉头微蹙。
“玫花。”许平安唤了她一声。
玫花抬起头,看向他。
“你在担心什么?”许平安直接问道。
玫花沉默片刻,低声道:“师父,那股力量……虽被引出,但并未消失。它……就在那里。”她目光瞥向寒渊,“如同囚于笼中的猛兽。笼子……当真牢固吗?是否会反噬其身?”她所指的“其身”,既是炼制药人的许平安,也可能指白芍,甚至可能波及他人。她经历过太多轮回,深知任何隐患都可能在未来酿成大祸。
许平安看着她眼中真切的担忧,心中微暖。这个二弟子,总是看得比旁人更深更远。
“笼子足够牢固,至少目前是。”许平安肯定地回答,语气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至于未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修行之路,本就是不断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今日我们解决了芍儿体内最大的隐患,已是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不必为尚未发生的未来过度忧虑,守住当下,精进自身,方是正途。”
他顿了顿,看着玫花的眼睛:“今日,多谢你。”
玫花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既是感谢她白日的护法,也是感谢她此刻的关心。她心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但师父沉稳的态度和话语让她安心了不少。她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师父也请早些休息。”
她行了一礼,也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但许平安知道,她今晚恐怕不会立刻入睡,定会分神留意着院中的动静,特别是那个新来的“危险”。
待玫花也离开,院中便只剩下许平安和寒渊。
许平安站起身,走到寒渊面前。她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那双幽紫色的瞳仁,在灯笼的光线下显得空洞无神,却又仿佛包囊了世间万千负面情绪,深不见底,只是漠然地盯着前方,或者说,盯着许平安的衣襟。
许平安没有多说,牵起手中缚魂链的另一端,轻声道:“走吧。”
他牵着寒渊,走向自己的房间。这一路,寒渊异常顺从,赤足离地一寸,飘浮着跟随,没有半分挣扎或反抗。但她那双幽紫的眸子,却自始至终,一瞬不瞬地、死死地盯在许平安的侧脸上。那目光中没有明显的恨意,也没有哀求,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试图将眼前这个人从外到里彻底剖析看透的凝视。
许平安能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但他面色平静,恍若未觉,只是牵着她走入房内,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盏油灯,以及堆放在角落的一些书籍和材料。许平安松开了链子,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
窗外,夜色已深,坊间的灯火大多熄灭,只剩下零星几盏灯笼在远处摇曳。人声渐稀,偶尔能听到几声犬吠从深巷中传来,夹杂着不知哪家孩童晚归的嬉闹声,很快又被大人低声喝止。一轮清冷的弯月被薄薄的云层半掩着,洒下朦胧的辉光,一切都笼罩在静谧之中。
许平安靠着窗棂,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出神。今日神识与灵力消耗皆巨,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此刻才完全涌现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而冰冷,却又带着奇异磁性的声音,打破了房间内的沉默。
“为什么?”
是寒渊。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单纯地提出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
许平安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费解的温柔和煦:“你问的是哪一个为什么?为什么将你剥离出来?为什么没有将你彻底湮灭?还是为什么……是现在这般模样?”
寒渊沉默了片刻,幽紫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所有。”
许平安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融入夜风之中:“将你剥离,是因为你的存在于她而言是痛苦和危险。不将你湮灭,是因为你终究源于她,是你让她经历了那些痛苦,却也间接造就了现在的她,彻底毁灭你,有伤天和,亦非我道。至于为何是这般模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措辞,“给你一具可存世的躯壳,一道束缚的枷锁,或许……也算给你一个看清这世间,或许不同于你认知的机会。恨与毁灭并非唯一的选择,尽管这对你来说,可能难以理解。”
他的回答坦然而平静,没有指责,没有恐惧,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怜悯的包容。
寒渊再次陷入了沉默。许平安的话语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却未能在她那冰封的心湖中激起半分涟漪,或许激起了,却无人能看见。她只是依旧用那双空洞又包罗万恶的眼睛盯着许平安的背影。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许平安感到倦意如潮水般涌上。他关好窗户,转身走到床边。
“今夜你便在此处,链长足够你活动,但莫要生出事端。”他淡淡吩咐了一句,便和衣躺上了床。他甚至没有刻意去防备她,仿佛那根缚魂链给了他绝对的信心,又或许是他真的太累了。
几乎是在头沾到枕头的瞬间,那积攒的疲惫便彻底淹没了他。他的呼吸很快变得深沉均匀,陷入了沉睡。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扉的缝隙,恰好洒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安静疲惫的轮廓。
房间里,只剩下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许平安平稳的呼吸声。
寒渊依旧立在原地,如同雕塑。过了许久许久,她那毫无生气的、冷白色的脸上,那双幽紫的瞳仁才微微转动了一下,视线从空中移开,缓缓地、最终定格在床边沉睡的许平安脸上。
缚魂链的长度确实足够她在整个房间内游走,甚至触碰到房门,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视着,思考着
为什么…不杀了我?
明明只需一念之间…便可将这由痛苦怨毒凝聚的污秽彻底抹去…
为何要赋予这具徒具其形的躯壳?为何要留下这注定只会带来毁灭与寒冷的根源?
“有伤天和”?“非你道”?可笑…迂腐…伪善!
这世间何曾对“我”有过半分“和”?“我”的存在本身便是天道不公的证明!
给我机会?看清这世间?
这世间我早已看得无比清晰——唯有冰冷、背叛、弱肉强食!那些所谓的温暖与光明,不过是脆弱的假象,一触即碎!就像前世那些所谓同门的笑脸之下,藏着的尽是贪婪与恶意!
你此刻的沉睡…毫无防备…若我拼着魂飞魄散,是否也能让你尝到一丝…被最信任之物反噬的痛楚?
……
……
但…为何不动手?
是这枷锁…太过沉重?
还是…你那可笑的“温柔”…竟连“我”这等存在,也妄图侵蚀?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许平安…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剥离我…囚禁我…却又给我“存在”…甚至在此刻…毫无防备地沉睡于“我”的面前…
你的道…到底是什么?
幽紫的眸中,万千负面情绪翻涌、沉淀、最终又复归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茫然。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永恒黑夜的化身,凝视着月光下那沉睡的、与她截然相反的光源。一夜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