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安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日的殚精竭虑与神识的巨大消耗,让他的身体自发地陷入了深度的休眠之中。直至次日巳时,窗外阳光已变得明亮灼热,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他才悠悠转醒。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他习惯性地扭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随意地扫过房间——
下一秒,他整个人猛地一僵,瞬间彻底清醒!
只见就在他床榻不远处的那张靠背木椅上,一个黑色的身影正以一种极其慵懒又带着几分诡异美感的姿势斜倚着。寒渊一只手肘支在椅背上,撑着她那张冷白妖异的脸颊,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尖利的玄铁指套反射着幽冷的光。而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紫色眸子,正毫无情绪地,直勾勾地盯着刚刚醒来的他!
四目相对,距离不过数尺。
“嗬!”许平安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是本能地身体向后一缩,瞬间睡意全无,心脏砰砰直跳。任谁一觉醒来发现一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长得还像自己徒弟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坐在床边盯着自己,恐怕都会是这种反应。这纯粹是被吓到的生理本能。
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显然也让寒渊愣住了。她微微偏了下头,幽紫的眸子里罕见地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名为“莫名其妙”的情绪。似乎完全不能理解,这个昨天还冷酷果决地将她剥离封印、此刻掌握着她完全生杀大权的人,怎么会因为自己仅仅坐在这里就露出这般……近乎滑稽的惊吓姿态?在她固有的、由纯粹负面情绪构成的认知里,无法理解这种单纯被“吓到”的反应。
短暂的惊吓过后,许平安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寒渊,是昨天刚从白芍体内剥离出来的那个阴暗面。他迅速压下心跳,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轻咳一声,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只是耳根微微有点发热。
他若无其事地起身,穿戴好衣物,整个过程,寒渊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那目光里没有了昨晚的冰冷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个行为模式与她预想中完全不同的“主人”。
许平安穿戴整齐,拉开房门,温暖的阳光和略显嘈杂的声响立刻涌了进来。
然而,房门刚开,三道身影就差点撞进他怀里!
“师父!”
“平安!”
“您终于醒了!”
只见白芍、司星、约兰达三人正挤在门口,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焦急和担忧。白芍更是眼圈微微发红,像是快要哭出来。远处,玫花并未靠近,但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手紧紧握着青岚杖,眼神锐利地盯着房门,仿佛只要里面稍有异动,她就会立刻破门而入。
“你们……这是做什么?”许平安被这阵仗搞得又是一愣。
“师父!”白芍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您从来不会起这么晚的!我们敲了好几次门您都没应,还以为……还以为您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昨天……是不是她……”她说着,恐惧又带着恨意地看向许平安身后缓缓走出的寒渊。
司星和约兰达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啊师父!吓死我们了!”
“我们差点就让玫花姐姐砸门了!”
“都是那个黑衣服的怪女人害的!”
许平安看着眼前这三张写满关切和惊慌的小脸,又瞥了一眼远处全身紧绷的玫花,心中顿时了然,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他伸出手,轻轻弹了一下白芍光洁的额头,力道不重,却带着亲昵。
“傻丫头,胡思乱想什么。”他无奈地笑了笑,语气轻松,“为师不过是昨日损耗大了些,多睡了一会儿罢了。若真这么容易就出事,还如何做你们师父,如何担负起这一宗之主的责任?”
他的笑容和话语像是有魔力般,瞬间驱散了少女们心中的恐慌。白芍捂着被弹的额头,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司星和约兰达也松了口气,拍着胸口。
但很快,她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寒渊身上,好奇、恐惧、探究的目光在她和许平安之间来回扫视,又开始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师父,她到底会不会伤人呀?”
“她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您?”
“她不用吃东西吗?”
“她……”
许平安被她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抬手制止:“停停停!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慢慢告知你们。先用早饭,然后今日带你们出去散心。”
一听到“出去散心”,少女们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欢呼起来,暂时将寒渊抛在了脑后。
许平安带着一行人先去吃了早饭。席间,寒渊只是安静地站在许平安身后阴影处,对桌上的食物毫无兴趣,仿佛只需吸收天地间的阴寒之气便能存活,这又引得司星和约兰达窃窃私语了好一阵。
饭后,许平安并未带她们在城内闲逛,而是出了城,沿着溪流向上游行走了一段,寻了一处僻静优美之地。
此处溪水清澈见底,潺潺流淌,水中可见色彩斑斓的锦鲤悠闲地摆尾穿梭。两岸绿草如茵,野花点点。微风和煦,拂过树梢,带来树叶晃动的沙沙声,带来的不再是荒漠的肃杀,而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温暖气息。远处树丛中,偶尔有松鼠或野兔机警地一闪而过,充满生机。
“哇!好漂亮!”司星第一个欢呼着冲向溪边,约兰达也兴奋地跟了过去。
白芍却站在原地,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看溪边嬉闹的师妹,又看了看安静跟在许平安身后的寒渊,最后望向许平安,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迷茫。这个与自己容貌相似却气息截然不同的“存在”,让她心绪难宁。
许平安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走到她身边,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多想,今日什么都不必想。昨日大家神经都绷得太紧,合该放松一下。去和她们玩吧。”
他又看向一旁如临大敌、始终将注意力放在寒渊身上的玫花,无奈道:“玫花,你也去。此地无事,放松些,有为师在。”
玫花看了看许平安,又冷冷地瞥了一眼寒渊,这才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微微点头,走向溪边,但依旧选择了一个能随时回援的位置坐下,并未完全融入嬉闹。
许平安则走到溪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树荫浓密,带来一片清凉。他撩起衣袍下摆,随意地坐了下来。
寒渊无声无息地跟随着,如同他的影子。她站在树荫边缘,目光却第一次没有停留在许平安身上,而是略微抬起,看向了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的、斑驳陆离的阳光。
那金色的、温暖的光斑落在她冷白的手背上,带来一种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暖意。
是的,温暖。
与她本质的冰寒截然相反,却并非灼烧的痛苦,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和煦的、仿佛能渗透进某种深处的感觉。她幽紫的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想去触碰那光斑,但指尖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又停住了,仿佛那是什么不可理解的禁忌之物。
她沉默着,最终还是紧靠着许平安坐了下来,与他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目光重新放空,望向前方流淌的溪水和嬉闹的少女,周身那生人勿近的寒气似乎被这周围的生机与暖意冲淡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许平安将她这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心中微动。他侧过脸,看着寒渊那完美却冰冷的侧颜,声音依旧是那份不变的温柔、关心与和蔼,如同朋友间的闲聊:
“感觉如何?这阳光,与……你之前所认知的,不同吧?”
寒渊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良久,才吐出两个字:“……灼眼。”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恶。
许平安不以为意,继续温和地问道:“愿意和我说说吗?关于……你的过去?那些构成‘你’的记忆?比如,前世的宗门是何模样?你……全盛时期实力如何?经历过最深刻的……‘遭遇’是什么?还有……你如何看待‘你’自己?”他问得很随意,涵盖了方方面面,却又补充道,“若不愿说,便不说,无妨。”
寒渊再次沉默。溪边的嬉闹声远远传来,司星和约兰达似乎在互相泼水,发出清脆的笑声,玫花似乎被强行拉入了“战局”,传来她有些气急败坏又无奈的低喝。
在这片格格不入的喧闹背景音中,寒渊冰冷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检索那些深埋的、并不愉快的记忆碎片。
“……宗门?呵……琼华殿……冰雕玉砌……却也冷彻骨髓……虚伪的名门正派……”
“实力……金丹后期……若非遭劫……元婴亦可期……”
“遭遇……抽髓剥灵……算吗?……还是被推下堕仙崖时……那彻骨的风?”
“我自己?……我即绝望……即痛苦……即复仇……即……她不愿面对的所有……”
她回答时,幽紫的眸子时而会转向许平安,似乎在观察他听到这些答案时的反应,时而又漠然地看向远方,仿佛在诉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她的语气始终平淡,没有怨恨,没有激动,只是在陈述一些既定的事实,然而这些事实本身,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许平安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价,更没有露出丝毫的怜悯或恐惧,只是像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问询结束后,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不再像最初那般冰冷窒息,仿佛某种无形的、极其细微的通道被短暂地打开了一丝。
许平安没有再继续提问,他向后靠在大树粗壮的树干上,微微合上眼,感受着叶间散落的、变得柔和的阳光温度,听着耳边的溪声、风声、少女们的欢笑声,享受着这暴风雨后难得的恬静时光。
“以此树为中心,方圆五十丈内,你可自行走动。”他闭着眼,轻声说了一句,仿佛即将睡去。
然而,寒渊并没有起身离开。
她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紫色眸子,从前方收回,再次落在了许平安的脸上。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安静睡去的眉眼上跳跃,勾勒出温和的轮廓。他与她认知中所有的存在都不同,强大却并不施加压迫,掌控却带着诡异的温柔,面对她这般的“污秽”,眼中却从未有过厌恶,只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平静与包容。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昨夜一样。缚魂链的长度足够她去往溪边,去往林间,去探索这片被允许的“自由”,但她没有。
仿佛在这片陌生的、温暖的、喧闹的阳光下,只有这个将她剥离又囚禁起来的人身边,才是唯一一处她能够理解、或者说,唯一一处与她一般“异常”的坐标。
她的凝视无声无息,却比任何言语都包含了更多复杂的、连她自身都无法剖析的晦暗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