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许平安便起身。他先是去唤醒了依旧贪恋被窝的司星和约兰达，又去轻轻敲响了白芍的房门。至于玫花，当他走出房门时，她早已如同往常一样，静立在院中。
许平安给四人布置了今日的修炼课业——白芍继续稳固境界，尝试更精微地操控冰魄之力；玫花深化与青岚杖的感应，练习草木生机之力的转化；司星和约兰达则继续夯实炼气巅峰的基础，为冲击筑基做准备。
他花了约半个时辰，细致地讲解了修炼中的要点，并针对每个人的特性指出了后续的修炼方向。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寒渊也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不远处，倚着一根廊柱，安静地听着。她那双幽紫的眸子时而扫过讲解中的许平安，时而又漠然地看向院中花草，看不出丝毫情绪，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许平安并未阻止，也未特意关照，仿佛她只是院中一件会移动的摆设。
安排妥当后，许平安从箱笼中取了几本关于地理风物和宗门轶闻的杂书，便打算出门去寻个清静地方查阅，想想下一站该去往何处，如何带她们游历增长见闻。
他刚走出枕流轩没多远，沿着青石板路走了不过百步，便渐渐觉出些不对劲来。
沿途遇到的百姓、摊贩，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先是惊讶，然后是恐惧，接着便是窃窃私语，甚至有人慌忙避开。几个相熟的店铺老板，远远看到他，先是习惯性地想打招呼，随即脸色一变，眼神惊疑不定地在他身后飘忽，最终要么假装没看见低下头，要么匆匆转身进店。
许平安微微蹙眉，下意识回头一看——
只见寒渊正悄无声息地飘浮在他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赤足离地，墨黑衣裙无风自动，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再加上那张与白芍极为相似却妖异阴戾的脸，以及脖颈上那若隐若现的黑色细链……
这模样，在寻常人看来，与那些志怪小说里被恶鬼邪祟缠身的倒霉蛋有何区别？！
许平安顿时感到一阵头痛。他停下脚步，无奈地看向寒渊，商量着道：“那个……寒渊，你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不要飘着？旁边就有鞋铺，我去给你买双鞋？”
寒渊幽紫的眸子转向他，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随即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不穿。”声音沙哑平淡，毫无转圜余地。
许平安顿感无力。恰好此时，一个相熟的老农挑着菜担路过，看到他和他身后的寒渊，吓得扁担都快掉了，哆哆嗦嗦地问：“许……许先生……您……您这是……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需……需要去庙里拜拜吗？”
许平安只好挤出笑容，连忙摆手掩饰：“无妨无妨，李老伯莫惊。这是……这是我一位远房表亲，患有怪疾，体寒畏热，行为异于常人，并非邪祟，并非邪祟……”他一边说着，一边感觉自己这借口编得实在拙劣。
那老农将信将疑，又害怕地瞥了寒渊一眼，赶紧挑着担子小跑着离开了。
许平安叹了口气，知道这样不是办法。他环顾四周，见前方不远处有家临河的茶馆，看着还算清静，便对寒渊道：“随我来。”
走进茶馆，拣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伙计战战兢兢地过来，眼睛不敢看寒渊。许平安点了两盏茶，一壶是本地常见的清心茉莉，另一壶则点了最贵的、据说能宁神静气的“雪顶灵雾”，心想这名字听着够冷，或许她能接受。
待茶上来，许平安将那壶“雪顶灵雾”推到寒渊面前，自己则翻开带来的书籍，开始查阅，试图寻找下一个目的地的灵感。同时低声道：“坐下吧，总是飘着，太引人注目。”
寒渊沉默地看了看那张木质的长凳，又看了看许平安，最终，她选择了一个极其贴近的位置——几乎是紧挨着许平安身侧，侧身坐了下来。这样，她稍稍转头，便能清晰地看到许平安的侧脸。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幽幽寒意，在这闷热的上午，倒是带来了一丝意外的凉爽。
许平安专注于手中的书册，目光快速扫过一页页关于勍国各地风土人情的记载。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一事，眼睛依旧没离开书页，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说起来，在你……嗯，在她精神世界里时，你话不是挺多的？怎么出来了，反而惜字如金了？”
身边传来寒渊冰冷平淡的声音，语调毫无起伏，目光却依旧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脸上：“彼时，需争，需惑，需乱其心。此时，无需。”她顿了顿，补充了两个字，“……麻烦。”
许平安哑然。原来之前那滔滔不绝的嘲讽和蛊惑，都只是她为了争夺主导权的策略？现在觉得没必要了，所以就懒得废话了？这逻辑倒是简单直接得可怕。
他不再多问，继续翻阅。寒渊也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像个没有温度的影子，却又无比真实地存在着。她那专注的、毫不掩饰的凝视，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看去，只怕会解读出无数种含义，若是凌霜在此，恐怕早已醋意滔天，警惕万分了。
许平安翻阅了大半本书籍和笔记，结合自己的一些听闻，目光最终停留在西北边境的区域。
“祈安城……”他手指点着书页上的地名和简图，“地处西北边陲，毗邻一望无际的‘风吟草原’。生物多以牛羊马群、野兔、狐狼为主，天空常有苍鹰盘旋。再往北，便是赫部的传统领地，那里环境更复杂些，是荒漠与草原的交错地带……”
他看着图上的距离标注，心中估算了一下。若是以他目前的修为，带上白芍她们几个，不急于赶路，一边游历一边前行的话，大概需要三个多月的时间。草原风光与边境风情，倒是与众弟子以往的经历截然不同，或许能带来新的感悟。
正思忖间，一只冰冷细腻的手，忽然轻轻覆上了他放在桌面上、正在翻书的手背。
那突如其来的、与他体温截然相反的凉意，让专心致志的许平安猛地一惊。他扭头看向身边的寒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温和：“怎么了？”
寒渊幽紫的眸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那杯一口未动的“雪顶灵雾”，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难喝。”
许平安愣了一下，心想这茶馆最好的茶能难喝到哪里去？难道是温度不对？他有些好奇地伸手将那杯茶端到自己面前，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茶汤入口，许平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细细品味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这所谓的“雪顶灵雾”，入口极其苦涩，涩味远大于香气，回味中甚至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仿佛是用储存不当的旧茶冒充的，确实……难喝得离谱。
“咳……”他有些尴尬地放下茶杯，看了一眼对面那壶自己点的、只抿了一口的清心茉莉。犹豫了一下，他将自己这杯推到了寒渊面前，“试试这个？或许会好些。”
寒渊低头，看了看那杯沿还沾着许平安些许气息的茶杯，幽紫的瞳仁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伸出冰冷的手指，端起茶杯，极其缓慢地、只是微微抿了一小口。
清雅的茉莉花香混合着绿茶的微涩在口中弥漫开来，虽算不上极品，但比起那“雪顶灵雾”已是天壤之别。
她放下茶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有些发直地看着杯中澄黄的茶汤，仿佛那荡漾的水波里，藏着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属于“正常”世界的、平淡却真实的滋味。
……
傍晚时分，许平安带着寒渊回到枕流轩，顺便从酒楼打包了几份精致的饭菜带回给弟子们。
饭后，他将四人召集到院中，说出了接下来的打算：“我们在此地已停留一段时日，接下来，我打算带你们前往西北边境的祈安城游历一番。”
消息一出，果然立刻激起了少女们极大的好奇心。
司星第一个蹦起来，眼睛亮晶晶地问：“祈安城？师父师父！那里好玩吗？有没有好吃的？”
约兰达也兴奋地附和：“西北边境！是不是有很多高大的马？我可以学骑马吗？”
就连一向沉稳的玫花也忍不住开口，带着一丝警惕：“师父，边境之地是否安全？赫部……听闻并非善与之辈。”
白芍则更关心环境：“师父，草原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很冷？风很大吗？”
司星立刻又抢着问：“那里的人是不是都住在帐篷里？穿着和我们一样吗？”
约兰达想象力飞驰：“会不会有沙漠？我想看看真正的沙漠！”
玫花皱着眉头思考：“草原之地，利于骑兵机动，但缺乏掩体，若遇敌袭，需提前规划撤退路线。”
白芍有些担忧地看着许平安：“师父，我们要走很久吗？路上会不会很辛苦？”
司星又开始担心别的：“那么远的地方，有没有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卖啊？”
约兰达则想到了吃的：“听说草原上的烤羊腿特别好吃！是真的吗？”
玫花最后总结性地问：“师父，此行主要目的是什么？仅是游历，还是另有打算？”
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来，许平安耐心地一一解答，大致描述了草原的风光、边境的民俗、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此行以游历和增长见闻为主的目的，总算让她们满意又期待地安静下来。
是夜，许平安回到自己房中。寒渊依旧无声地跟入，如同一个冰冷的影子。
许平安在灯下坐下，从袖中取出了那封李虎的来信。寒渊则安静地坐在他身侧不远处，目光落在那些笔墨上。
展开信纸，少年略显稚嫩却工整了许多的字迹映入眼帘：
“许先生尊鉴：自黑石镇一别，已逾两年，心中常念先生教诲之恩。虎资质愚钝，幸得先生不弃，赐下功法，指点迷津，近日修炼《引炁入体指要》，已觉气感渐生，丹田时有暖流涌动，欣喜万分，皆乃先生所赐，虎感激不尽，必勤勉修行，不负先生期望。
然修炼途中，亦有诸多困惑缠绕，百思不得其解，冒昧写信，恳请先生解惑。先生曾言，五行相生相克，乃天地至理。虎虽明白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之理，亦知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之律，然于实际修炼调息之中，如何具体运用此理，引导不同属性灵气归于相应脏腑经脉？例如，若感心火过旺，烦躁难安，当如何引肾水之气以济之？其路径、其心诀，具体为何？又如，肺属金，若感气息不畅，咳喘隐隐，又当如何借土生金之理，调动脾胃之气以润养？每每思及此，便觉云雾缭绕，不得其门而入，心中焦灼，恐行差踏错，浪费先生苦心。望先生闲暇之时，能稍加指点，虎感激涕零。
另，黑石镇近日一切安好，先生勿念。虎每日除修炼外，亦遵照先生嘱咐，识字读书，不敢懈怠。惟盼有朝一日，能略有所成，不负先生，亦不负己心。 恭请道安。 弟子 李虎 敬上”
信件洋洋洒洒，足有三百余字，充满了少年人的感激、上进与修行中遇到的切实困惑。
许平安看完信，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李虎的进步和努力，让他很是满意。他铺开信纸，研墨提笔，开始回信：
“李虎小友如晤：来信收悉，展信欣然。知你修炼渐入佳境，气感已生，此乃大道之始，可喜可贺。你能于修炼中勤于思考，发现问题，并直言求教，此心性尤为可贵，远胜盲目苦修，继续保持。
首先，需再次强调，读书识字乃明理之基，万不可因修炼而偏废。知字方能读经，读经方能明理，明理方能辨道，此乃循序渐进之正途，切记切记。
关于你所询五行生克于调息中之具体运用，此问甚好，触及修行之细微处。然需知，理论虽如此，实际运用却需因人而异，因时而变，切不可生搬硬套。吾略作阐述，你需细心体会：
其一，心火过旺，引肾水相济。非是强行引导所谓‘水气’，而是于调息时，意守丹田下方，观想此处如深潭寒泉，呼吸绵长下沉，似引泉水上涌，滋润周身。意念至此，心绪自会渐趋平静，此乃‘意到气到’之理，而非刻意追求某种虚幻之气。口诀可默念‘心火下降，肾水上潮’，助凝神意。
其二，肺金不畅，借土生金。脾胃属土，乃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调养肺金，首要固护脾胃。饮食需温热清淡，避食生冷油腻。调息时，可意守中脘，呼吸平稳和缓，观想大地之厚重沉凝气息滋养肺腑，同时可辅以轻轻叩齿，搅动舌津咽下。此乃培土生金之日常践行，非一蹴而就之术。
须知，五行并非孤立，人体乃一整体。调息之道，贵在平衡与自然。初学切勿贪多求快，强行引导，反易出偏。当以培养浑厚丹田之气为根本，气足则五脏自调，生生不息。你现阶段，仍以《指要》中基础吐纳为主，细细体会气感流转即可，待根基稳固，诸般妙用自会逐渐明了。
修行之路，道阻且长，贵在坚持，亦贵在得法。望你戒骄戒躁，脚踏实地，循序渐进。黑石镇安好，吾心甚慰。盼你勤学不辍，文武兼修，来日方长。
许平安 手书”
他写得很仔细，既解答了李虎的疑惑，又给予了鼓励和更进一步的指导，尤其是强调了文化学习的重要性。寒渊在一旁静静看着，幽紫的眸子随着笔尖移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写完信，仔细封好，许平安才感到一阵倦意。他收起笔墨，看了看身旁依旧坐得笔直、目光不离自己的寒渊，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个……寒渊，”他指了指房间角落那个看似普通的箱笼，“那里面空间很大，我放了不少杂书，还有些……以前游历时买的或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木雕、九连环什么的，你若无聊，可以拿去看，拿去玩。不必总是坐在这里……看着我。”他实在有些不习惯睡觉时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
寒渊的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扫了一眼箱笼，随即又立刻转回到他脸上，毫不犹豫地再次拒绝：“不。”
许平安：“……”他彻底没辙了，只好摇摇头，自行脱去外衣，吹熄油灯，上床睡觉。身心疲惫之下，很快便沉入梦乡。
月光如水，再次透过窗扉洒入房中。
这一次，那清冷的辉光并未完全落在许平安熟睡的脸上。
只见寒渊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了许平安傍晚看过的那本关于地理风物的杂书。她并未走远，而是拿着书，又回到了床边，依旧紧靠着床沿坐下。
她低下头，似乎想翻开书页，但那双幽紫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先是落在了许平安平静的睡颜上，凝视了片刻。然后，她才就着朦胧的月光，生疏而缓慢地，翻开了书页的第一页。
冰冷的白皙脸庞，被柔和的月光照亮，那常年笼罩的阴戾之气似乎被冲淡了些许，竟显出一种诡异的、静谧的专注。本应照在许平安身上的月光，此番却悄然映在了她的侧脸与手中的书页上，仿佛在这寂静的深夜，这个由纯粹负面情绪凝聚的存在，也开始以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方式，试图去触碰那个将她禁锢于此之人所处的、复杂而陌生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