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祈安城的城门，一股与碧水原、乃至此前途经所有城镇都截然不同的粗犷气息扑面而来。
城墙远比想象中更加厚实高大，并非中原常见的青砖，而是用此地特产的巨大土黄色岩石混合夯土垒砌而成，表面布满风沙侵蚀的痕迹和岁月留下的斑驳，许多石缝里甚至还顽强地生长着耐旱的灌木。城墙上箭垛、瞭望台、烽火台一应俱全，透着边塞特有的军事重镇的肃穆与威严。守城的兵士穿着皮质镶铁的轻甲，肤色黝黑，眼神锐利如鹰，检查往来行人时一丝不苟，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煞气和血火气息，显然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
然而，一旦进入城内，那种肃杀之感便被一种热火朝天的、充满生命力的喧嚣所冲淡。
街道宽阔，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地面是压实的土地，偶尔铺着石板，被无数车马人流踏得光滑发亮。风一吹，便会扬起细细的尘土，带着牲口粪便和干草混合的特殊气味。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但招牌幌子都做得极大，字迹豪放不羁，仿佛生怕别人看不见。卖的多是皮毛、毡毯、风干肉、奶制品、马具、弓箭、刀具，甚至还有专门交易骏马的市场，嘹亮的马嘶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奶酒的醇香、以及某种皮革和草药混合的独特味道。
行人更是五花八门。有穿着勐国服饰的本地居民，无论男女，大多身材高大健壮，面容轮廓深刻，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而呈健康的红棕色。他们说话嗓门洪亮，笑声爽朗，走路带风。女人们也多穿着利落的裤装，头发或编成辫子，或简单地束起，身上佩戴着色彩鲜艳的珊瑚、松石等饰品，显得英气而健美。
还有许多明显是异域客商。有来自更北方草原部落的汉子，穿着厚重的皮袍，头发剃掉部分，编成发辫，眼神桀骜；有来自西方瀚海城邦的商人，高鼻深目，穿着颜色艳丽的刺绣长袍，大声地用带着口音的官话讨价还价；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皮肤黝黑、穿着古怪、来自南方密林的行脚商，兜售着罕见的草药和香料。
各种语言、各种口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嘈杂却充满活力的交响乐。
“哇！这里好热闹！好多人！”司星瞪大了眼睛，拉着白芍的袖子，兴奋地左顾右盼，差点撞到一个扛着整只烤羊走过的壮汉。那壮汉非但不恼，反而哈哈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小姑娘，小心点，城里车马多！”
约兰达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无比，尤其是那些高头大马和异域商人。“平安！你看那个人的帽子！好高！还有那个！他的胡子是金色的！”她几乎是扯着许平安的胳膊，指指点点，湛蓝的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光彩。一个路过的西方商人听到她的惊呼，友好地朝她笑了笑，还抬手行了个古怪的礼节。
白芍也被这奔放热烈的气氛所感染，虽然依旧文静，但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浅浅的笑意。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色彩斑斓的毡毯和从未见过的异域首饰，目光流转。
玫花则更加警惕地观察着周围。这里人员混杂，气息混乱，远超之前的城镇。她下意识地靠近许平安和白芍，青岚杖虽未提起，但精神已高度集中，如同进入陌生领地的猎豹。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佣兵摇摇晃晃地试图靠近，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逼得讪讪退开。
寒渊依旧飘在许平安身后，周身散发的阴冷气息与这热火朝天的环境格格不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惊恐避开。她对周遭的一切繁华喧嚣都报以彻底的漠视，幽紫的眸子偶尔扫过那些强壮的战士和锋利的兵器时，会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本能的评估意味，但随即又化为虚无。唯有在那些异域商人身上，她的目光会多停留一瞬，似乎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一些与约兰达相似的、却更加复杂混沌的气息。
许平安一边护着弟子们不被拥挤的人流冲散，一边感受着这座边城的独特脉搏。这里的“豪爽”是浸透在骨子里的，带着生存的艰辛、资源的匮乏所催生出的直接与强悍，却也保留着最朴素的热情与仗义。
他带着几人先去了城守府，亮明了自己修士的身份，表明来意是游历，请求协助安排住处。接待的小吏见他一表人才，气度不凡，身后跟着的弟子也皆非凡俗，不敢怠慢，很快便在城内寻了一处闲置的小院给他们暂住。
小院位于城内相对安静的一隅，有个不大的土坯院子，和几间同样用土石垒砌的平顶房屋，陈设简单却干净结实，颇有当地特色，至少比风餐露宿强上许多。
分配房间时，问题来了。小院正好四间卧房。
许平安自然一间。白芍、司星、约兰达三人挤一挤住最大的一间也够。玫花习惯独处，且需保持警惕，单独一间。那么剩下的最后一间……
“师父，”白芍轻声开口，眼神有些犹豫地瞥了一眼如同影子般黏在许平安身后的寒渊，“她……怎么办？”
司星立刻抢着说：“让她跟我睡吧！我……我不怕！”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看着寒渊那冰冷妖异的脸和尖利的指套，她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约兰达倒是大胆，拍了拍高耸的胸脯：“要不跟我住！我睡觉沉，不怕冷！”她似乎对寒渊身上的寒意很感兴趣。
玫花冷冷道：“她需单独禁锢，或由师父亲自看管。”这是最理智的建议。
许平安沉吟片刻。寒渊的危险性毋庸置疑，缚魂链虽在，但让她独自一室，万一出了什么变故，恐反应不及。与其他弟子同住更是想都别想。
“她与我同住一室。”许平安做出了决定。他有一间房，看管起来最方便。
此言一出，几个少女顿时愣住了，随即脸上表情各异。
白芍微微咬唇，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没说话，但眼神里明显流露出担忧和不情愿。让师父和那个……那个危险的“东西”单独待在一起？万一她晚上……
司星直接叫了出来：“啊？师父！这怎么行！她那么危险！万一她趁您睡着了……”
约兰达也皱起了眉，看着寒渊的眼神带上了明显的警惕和一丝不满：“平安，这太危险了！要不我守在你们门口！”
就连玫花，也不赞同地看向许平安，显然认为这个决定过于冒险。
寒渊原本漠然的神情，在听到许平安的决定和少女们激烈的反对后，那绛紫色的唇角，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讥诮意味的弧度。
她忽然微微侧过头，幽紫的眸子刻意地、缓缓地扫过白芍、司星和约兰达那写满担忧和醋意的小脸，然后用一种极其平淡，却又能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声音，对许平安说道：“……也好。省得……吵。”
这句话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
“你说什么？谁吵了！”司星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毛。
约兰达湛蓝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才吵！你这个冷冰冰的怪物！”
白芍猛地抬起头，看向寒渊的眼神充满了愤怒，连带着对许平安的决定也生出了一丝委屈。
许平安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狠狠瞪了寒渊一眼，后者却已恢复那副事不关己的漠然模样，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她口。
“够了！”许平安不得不提高声音压下骚动，“我意已决。她之事我自有分寸，你们无需多言，各自回房休息！”
他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少女们这才悻悻然地闭嘴，但看向寒渊的眼神都更加不善了，尤其是司星和约兰达，气鼓鼓地拉着白芍进了大房间，砰地关上了门。玫花也冷冷地看了寒渊一眼，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许平安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带着寒渊，果然就是个移动的麻烦源。他推开分配给自己的那间房门，走了进去。寒渊无声地跟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许平安将箱笼放下，感觉有些疲惫。
是夜，祈安城并未完全沉睡。
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豪迈的歌声和喧闹声，像是哪家酒馆正值热闹之时。更夫敲梆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边城特有的苍凉意味。夜风比中原猛烈许多，吹过屋顶和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偶尔还夹杂着几声悠远狼嚎般的犬吠。
许平安盘膝坐在床上调息，并未入睡。寒渊则坐在窗边那张唯一的椅子上，背对着他，望着窗外。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朦胧地照亮她一半的身影，将那冷白的皮肤和墨黑的衣裙勾勒出明暗交织的轮廓。她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唯有发梢和衣角在透窗而入的微风中极其轻微地晃动。
城中某处忽然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哄笑声和划拳声，打破了夜的沉寂，但很快又低了下去，融入风声之中。
这座边城，就像一头匍匐在草原边缘的巨兽，在白日的喧嚣奔放与夜晚的苍凉不羁之间交替呼吸着。
许平安睁开眼，看了一眼窗边那个孤寂而危险的背影，复又闭上。
今夜，注定有许多人难以安眠。而祈安城的故事，才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