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祈安城还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远处城墙方向隐约传来换防兵士的脚步声和金属甲叶碰撞的轻响。
许平安推开房门,带着寒渊走了出来。他打算趁早去市集为弟子们买些本地特色的早餐。那根冰冷的黑色细链依旧牵在他手中,另一头没入寒渊的衣领之下。这情形,在外人看来,着实诡异又引人遐想。
刚出院门,便见玫花已然静立在晨曦微光中,仿佛一夜未眠,她看到许平安出来,目光先是落在他身上,随即又冷冷地扫过他手中那根细链以及链子末端那个冰冷的身影。
“师父,您要出去?”玫花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去市集买些早饭。你且在院中等候,我去去就回。”许平安温声道。
然而玫花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寒渊:“弟子随您同去。”她的语气不容拒绝,显然对让许平安单独与这个极度危险的“东西”待在一起极度不放心,更深层处,或许还藏着那份不愿言明、却日益滋长的倾慕与占有欲。
她这份过于明显的警惕和那一点点隐秘的小心思,如何能瞒得过由纯粹负面情绪与洞察力凝聚而成的寒渊?
许平安见她坚持,也不好再拒绝,只得点头:“也好。”
三人于是同行,走向逐渐开始苏醒的市集。
清晨的空气带着边城特有的凉意,风吹过土坯房屋的间隙,发出轻微的呜咽声。然而,这物理上的凉意,却远不及许平安此刻心中逐渐升起的尴尬。
就在他们走过一条小巷时,城防军驻地方向,忽然响起了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穿透晨曦,回荡在全城上空。这是晨练与例行警示的号角,预示着这座边陲重镇新的一日正式开始。
号声过后,市井的活力仿佛被瞬间点燃。沿街的店铺陆续卸下门板,发出哐当的声响。卖早点的摊贩支起了炉灶,食物的香气开始弥漫。赶着驮马和骆驼的商队也开始集结,准备出城或卸货。人声、牲畜声、车轮声渐渐汇聚成一片熟悉的喧嚣。
然而,在这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许平安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因为从号角声响起后不久,他身边的寒渊,忽然像是被触动了某个诡异的开关。
她微微侧过头,用那双幽紫的、毫无温度的眸子,刻意地、缓慢地扫了一眼身旁全身紧绷、如临大敌的玫花,然后,用她那特有带着磁性的冰冷嗓音,对着许平安,清晰无比地唤道:
“亲爱的,早市喧嚣,莫要挤着了。”
许平安脚步骤然一僵,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亲爱的?!他猛地扭头看向寒渊,却见她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漠然表情,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称呼不是出自她口。
玫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握着青岚杖的手猛然收紧。她狠狠瞪向寒渊,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的一路,寒渊仿佛找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乐子,每隔一会儿,便要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对许平安吐出各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称呼。
“主人,那家的奶饼似乎不错。”
“夫君,我有些冷了。”
“许郎,你看那人牵的马,鬃毛倒是油亮。”
每一个称呼都像是一把冰锥,狠狠扎在玫花的神经上,也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那些目光复杂极了——有羡慕的人想【这小白脸何等艳福?竟有如此绝色又……呃,主动的女伴?】,有嫉妒的人想【凭什么?!】,更多的则是恍然大悟般的感叹和窃窃私语。
“啧啧,玩得真花啊……”
“这公子哥看着斯文,没想到好这一口……”
“这姑娘美则美矣,就是眼神太瘆人了点,不过……嘿嘿,够味!”
甚至当他们在一个卖烤馍和奶茶的摊前停下时,那个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的老板,一边麻利地包着食物,一边朝许平安投来一个“懂的都懂”的暧昧眼神,粗声粗气地笑道:“小哥好福气啊!左拥右抱,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身子骨可真不错!哈哈!”他还特意多给许平安包了一大块据说是“壮阳补肾”的风干肉。
许平安:“……”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都快僵硬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试图用眼神制止寒渊,后者却完全无视,甚至在他看过去时,那绛紫色的唇角似乎又极细微地勾了一下。
玫花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无法像寒渊那样没脸没皮地喊出那些肉麻称呼,只能紧紧跟在许平安另一侧,用冰冷的目光不断刺杀着寒渊,仿佛在用眼神宣告:师父是我的!你这妖女休想得逞!
于是,祈安城的清晨街市上,就出现了这样诡异的一幕:一个面容俊朗、气质温和的年轻男子,一手牵着根细链,链子另一端是个美艳却冰冷、赤足飘浮的黑衣女子;另一侧则是个手持木杖、满脸煞气的少女紧紧相随。两个女子一左一右,虽无肢体冲突,但那无形的电光火石几乎要将空气中的尘埃都点燃。而被夹在中间的男子,则是一脸生无可恋的尴尬。
好不容易买完早餐,许平安几乎是逃也似的拉着寒渊,带着浑身低气压的玫花回到了小院。
此时,白芍、司星和约兰达也陆续起床了。她们看到许平安回来,刚想打招呼,目光立刻就被这诡异的组合和气氛吸引了过去。
尤其是当寒渊看到她们出来,似乎觉得观众更多了,效果更佳,竟又用那冰冷的语调,对着许平安追加了一句:“回来了,我的……平安。”语气平淡,内容却惊悚。
司星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嘴张成了O型。
约兰达湛蓝的眸子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看看寒渊,又看看许平安。
白芍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向许平安,嘴唇抿紧。
一瞬间,小小的院子里醋意弥漫。
寒渊幽紫的眸子扫过她们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尤其是感受到那浓烈的、针对她的嫉妒、不满与委屈情绪,一种极其陌生而扭曲的满足感,如同细微的电流般,极快地掠过她那冰封的心湖。他人的不快,竟能带来如此……奇特的愉悦?虽然这愉悦依旧冰冷而阴暗。
许平安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将早餐分给她们,试图用食物堵住她们的嘴和思绪。
饭后,许平安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他神色严肃起来,给几人布置了今日的任务:“祈安城乃边陲重镇,民生多艰。今日你们不必随我修炼,各自出去,看看城内百姓有何需要帮助之处。无论是治病疗伤、修补房屋、还是协助巡防,量力而行,但需谨记我宗宗旨,亲凡尘,守平衡。”
一听不能跟着师父,几个少女脸上都露出了失望之色。司星嘟起了嘴,约兰达一脸不情愿,白芍眼神黯淡,连玫花都蹙起了眉头。除了约兰达更多是对新环境的好奇压过了失落外,其他三人不满的主要原因,一是无法与许平安待在一起,二便是……要留下师父和那个危险又诡异的寒渊独处!
但师命难违,她们只得收拾心情,各自领命出去了。临走前,都不约而同地、警告般地瞪了寒渊一眼。
待院中只剩下许平安和寒渊两人,气氛瞬间变得有些不同。
许平安转身,看向安静站在那里的寒渊,叹了口气:“过来,坐下。”
寒渊依言,飘到那张唯一的椅子前,坐下。她似乎想看看许平安要做什么。
许平安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目光平视着她:“这几日,因为这根链子,惹来太多不必要的注目和……误解。”他实在不想提那些“情趣”“玩得花”之类的评价,简直不堪回首。“我需对你稍作禁制,并隐匿此链。”
寒渊幽紫的眸子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任何反抗。
许平安伸出手,掌心向上,示意她将手放上来。寒渊迟疑了一瞬,还是将那冰冷的手,轻轻放在了他温热的掌心。
许平安另一只手则缓缓覆上她平坦的小腹处。他的手掌温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与寒渊体内那固有的冰寒形成鲜明对比。
寒渊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从未有人如此靠近她,更别说触碰她。即便是攻击,也是冰冷尖锐的。这种温和的接触,让她本能地感到排斥,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
许平安闭目凝神,体内精纯的混元之气缓缓流转,通过他的掌心,渡入寒渊体内。并非强行冲击,而是极其柔和地、如同绘制符文般,在她丹田深处以及那根缚魂链的符文连接点上,勾勒出数个复杂而玄奥的白色光纹。
寒渊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温暖、平和、却又带着无比坚韧束缚力的能量,如同温柔的枷锁,缓缓嵌入她的魂体核心,与那根冰冷的铁链建立了更深层次、却无形的联系。与此同时,她脖颈上那根实质的黑色细链,如同融入阴影般,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魂层面的禁锢。
整个过程,许平安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眉头微蹙,额角甚至渗出细微的汗珠,显然而此举对他消耗亦是不小。
最让寒渊感到惊异甚至……困惑的,是这禁制带来的感觉。
在她由痛苦与绝望凝聚而成的记忆里,所有的禁锢、封印、压制,无不伴随着撕裂魂体的剧痛、冰寒刺骨的折磨、或是灼烧灵魂的戾气。那些感觉她早已习惯,甚至视为力量的一部分。
然而,许平安布下的这个禁制,传来的却是一种……暖意?一种柔和却不容挣脱的包裹感?仿佛不是冰冷的镣铐,而是一张温暖却无比坚韧的网,将她轻轻笼罩。这种感觉陌生到让她几乎有些无所适从,那是一种与她自身本质完全相悖的力量属性,却同样强大,甚至……更令人难以抗拒。
她幽紫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许平安的脸,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感受着那通过他掌心传来的、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温暖能量,冰冷的内心深处,那丝茫然与探究再次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符文最终完成,白光一闪,彻底隐没在她体内,再也看不出丝毫痕迹,但那无形的束缚已然存在。
许平安松了口气,收回手,站起身,感觉有些疲惫。“好了。此后除非你动用超越限制的力量,或离开我超过一定范围,否则无人能看见那锁链,我也能随时感知你的位置。”
寒渊低头,看了看自己毫无痕迹的脖颈和小腹,又抬头看向许平安,沉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问了一句:“为何……是暖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许平安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天地分阴阳,力量亦有刚柔。禁锢,未必一定要伴随痛苦。我的道,并非毁灭与折磨。”
寒渊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幽紫的眸子里光影变幻,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许平安从袖中取出一封样式古朴、盖着城守府火漆印的信函。“我需去县府一趟,你……随我同去。”这禁制虽下,但他依旧不敢让寒渊离开视线。
寒渊无声地站起身,依旧如同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祈安城的县府并不奢华,同样带着边塞的粗犷与实用风格。守门的士卒验过信函,立刻恭敬地将许平安引入内堂。
本地县令是个四十多岁、面容精干、带着些书卷气却也难掩风霜之色的中年人,一见许平安,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许先生,您可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又连忙吩咐下人看茶。
进入大堂,只见里面还坐着两位身穿勍国镇军制式皮甲、气息彪悍的武官。一位面色沉稳,目光锐利,约莫三十五六岁;另一位稍显年轻,眉宇间带着一股焦灼与煞气。
“许先生,这位是负责祈安城东防务的中镇军张巍将军。”县令指着年长些的武官介绍,又指向年轻那位,“这位是负责巡防与斥候的中镇军李锐将军。”
两位将军起身抱拳,神色间对许平安这位气度不凡的修士也颇为敬重。
许平安拱手回礼,在下首位置坐下。寒渊则无声地飘到他侧后方的阴影里站定,如同一个冰冷的背景板,但那无形散发的气息,还是让堂内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引得两位将军和县令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眼中闪过惊疑之色。
入座看茶后,县令便开门见山:“许先生,昨夜冒昧送信,想必您已知晓大概。今日请您来,实是情势紧迫,恳请先生能施以援手,助我祈安城共度难关!”他的语气沉重而急切。
许平安放下茶盏,神色沉静:“县令大人言重了。平安既至此地,若有能效劳之处,自当尽力。只是不知具体情形如何?信中所言胥黎部……”
那位负责巡防的李锐将军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发出沉闷声响,语气沉痛地接过话头:“汜水城那边,章忠敦将军正与沓沓部主力鏖战,虽屡次击退敌军,但压力巨大,无法分兵他顾。而我们这边……唉!前几日某家派出去的三队共七名‘踏白’,只回来了两人!还都带了伤!带回来的情报拼凑起来,都指向北方的胥黎部!他们的大批人马正在边境集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定是想趁沓沓部拖住章将军之际,南下寇边,掠夺我祈安城!”
另一位张巍将军脸色凝重地补充道,并挥手让亲兵抬来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在桌上铺开:“某家已派人快马加鞭前往邻近的安凉、朔方两镇求援,但即便一切顺利,援军最快也需两月方能抵达!祈安城如今守军不足三千,且要分守四面城墙与各处隘口,兵力捉襟见肘。城中青壮虽可临时征召,但缺乏训练,难当大任。粮草军械虽暂时无虞,但若被长期围困……”他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许平安凝神听着,目光落在那张详细标注着山川河流、城池隘口的地图上。他沉吟片刻,开口道:“两位将军,县令大人,在下既应承此事,必当竭尽全力。守土安民,亦是我辈修士之责。”
他顿了顿,手指点向地图上祈安城周边的几个点,语气平稳而清晰:“祈安城之利,在于城墙高厚,地势略高,视野开阔,且城内水源充足,粮草可支撑一段时间。其弊在于,周边过于开阔,无险可守,极易被骑兵合围。胥黎部以骑兵为主,来去如风,擅长袭扰与闪电突袭。”
“依在下浅见,当下首要之事,并非一味固守待援。”许平安继续分析,条理分明,“其一,需立刻加派精锐踏白,重点侦查胥黎部主力确切方位、兵力规模、以及可能的进军路线与囤粮之地。知己知彼,方能抢占先机。”
“其二,立刻动员全城军民,而是组织起来,于城外关键通道、敌军可能隐蔽接近之地,大量挖掘陷马坑、布置拒马、铁蒺藜,甚至可引水制造小片沼泽区,最大限度迟滞敌方骑兵冲锋。”
“其三,清理射界。城外那些可能被敌军用作掩护的灌木丛、土丘,需尽快清理铲平。同时,检查补充城头守城器械,礌石、滚木、火油、弩箭,务必充足。组织城中妇孺,连夜赶制伤药、绷带,蒸煮箭簇,以防邪术。”
“其四,稳定民心。宣扬我军民同心的态度,以及援军已在路上的消息,避免恐慌蔓延。可组织青壮参与城防工作,给予适当报酬或口粮,让其有事可做,心有所依。”
许平安一条条说来,不仅考虑了军事部署,更兼顾了民心、后勤、工程等方方面面,思路清晰,措施具体,绝非纸上谈兵。
县令和两位将军听得目瞪口呆,原本他们只期望这位修士能凭个人勇武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万万没想到他对军略城防之事竟也如此明白!所言所语,皆深中肯綮,直指要害,许多方面甚至比他们想的还要周全!
就连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后方、对这一切本该漠不关心的寒渊,那幽紫的眸子也微微闪烁了一下,视线从许平安的侧脸,缓缓移向他点在地图上的手指。这个男人……似乎总能出乎她的意料。他拥有的,远不止是力量。这种运筹帷幄、洞察全局的能力,让她那充满毁灭与混乱的思维模式,也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冲击。
“先生大才!”县令首先反应过来,激动得差点站起来,“先生所言,句句金玉!下官茅塞顿开!”
“佩服!”张巍将军抱拳,眼中满是敬佩,“先生真乃高人也!某家这就去安排挖陷坑、清射界!”
李锐将军也重重点头:“我立刻加派踏白,重点侦查!多谢先生指点!”
小小的县府大堂之内,气氛顿时变得热烈起来。几人围绕着地图,开始详细商议具体的人员调配、物资分配、侦查重点以及各种应急预案。
许平安沉稳地提出建议,解答疑问,偶尔还会询问一些当地更细节的情况。他的存在,仿佛给焦头烂额的县令和将军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寒渊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冰冷的雕像。但她的目光,却自始至终,几乎没有离开过许平安。看着他与那些凡俗官吏将领从容对答,看着他眉宇间的沉静与自信,看着他指尖在地图上划过的一道道轨迹……
窗外,孤日逐渐西斜,绚烂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空,透过窗棂,将大堂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辉,也包括那个侃侃而谈的青衫男子,以及他身后那个沉默的、与这热烈氛围格格不入的黑色剪影。
天边的云彩如同燃烧的火焰,预示着明日或许又将是一个晴天,也仿佛预示着,这片土地即将到来的、无法避免的血与火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