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祈安城小院内。
油灯如豆,许平安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坐在桌边,翻看着一本从本地书肆购来的《北境风物志》。寒渊依旧坐在窗边的阴影里,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掠过书页的目光显示她并非死物。
许平安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寒渊身上,忽然开口问道:“对于胥黎部可能来袭之事,你怎么看?”他想听听这个由负面情绪与绝望凝聚而成的存在,会有什么样的见解。
寒渊幽紫的眸子转向他,冰冷的目光毫无波澜,声音沙哑平淡:“弱者觊觎,强者掠夺,天道如此。城破,人皆亡,或为奴。城守,尸积如山,血染黄沙。无非……如此。”她的看法极端而冷酷,充满了末日般的预判,“早做最坏的打算。”
许平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最坏的打算自然要有,但尽力避免其发生,方是正理。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守护,并非一味死守。”他并非完全认同寒渊的悲观,但她的提醒不无道理。
寒渊不再言语,似乎对他的“正理”并无兴趣,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许平安也重新低下头,继续阅读那本风物志。书中除了记载民俗物产,也提到了北境令人闻风色变的“黄龙怒”——即恐怖的沙尘暴。书中描述其来势凶猛,遮天蔽日,能吞噬人畜,摧毁房屋,甚至改变地形。他心中暗自记下,边陲之地,天灾亦是不容小觑的威胁。
……
翌日,启明时分。
天色未亮,许平安便已醒来。他推开房门,一股不同于往日清晨的凉风立刻扑面而来。这风带着一股明显的土腥气,吹在脸上,竟有些刺疼感。
他微微蹙眉,站在院中仔细感受。风并不算特别大,但方向紊乱,气流中带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意味,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远方酝酿、逼近。空气中的湿度也异常的低,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紧。
“这风……不对劲。”许平安心中警兆微生。他想起昨夜在《风物志》中看到的关于“黄龙怒”的描述,某些征兆隐隐吻合。
他立刻做出决定,转身对院内刚刚起床、正在洗漱的弟子们道:“我出去一趟,你们暂勿出门。”
说罢,他身形一闪,迅速来到街上。此时街道上行人还不多,只有一些早起的摊贩正在准备开张。许平安快速在各个早点摊和粮店间穿梭,几乎买光了所有现成的熟食和易于储存的干粮,足够他们几人吃上两天还有富余。在摊贩和店主们惊讶的目光中,他将大量食物迅速收入箱笼,付了钱,又立刻瞬身返回小院。
来回不过一刻钟时间。
他将食物取出分给几人,神色凝重道:“今日恐有特大风暴,你们就待在院内,切勿外出。我会加固院门和房屋。”
司星正拿着一块热乎乎的烤馍,闻言惊讶道:“风暴?很大的风吗?师父您要去哪里?”
“我去县府一趟,需将此事告知县令,早做防范。”许平安一边说,一边迅速在院子四周和几间房屋外布下简单的避风阵符,虽然无法抵挡真正的天威,但至少能防止院中杂物被吹得漫天飞,也能加固一下门窗。
“师父,我陪您去!”玫花立刻上前一步,眼神警惕地扫过寒渊。
“不必,你们留守此处,看好家。”许平安摇头拒绝,语气不容置疑,“若是风太大,便启动我昨日教你们的小五行阵,以土御为主,护住这小院。”
交代完毕,他看了一眼已然无声无息飘到他身后的寒渊,叹了口气:“走吧。”
再次走出小院时,外面的风明显比刚才又大了许多。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打在脸上生疼。天色也变得昏黄起来,太阳被浓厚的尘埃遮蔽,只剩下一个模糊惨白的光晕。街道上的行人明显慌乱起来,纷纷加快脚步往家跑,商贩们也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摊位。
许平安心中紧迫感更甚,带着寒渊快步向县府走去。越往前走,风势越大,吹得人衣袂狂舞,几乎难以睁眼。寒渊周身自然散发的寒意似乎都被这燥热的风驱散了不少。
赶到县府,县令显然也已被这异常的天象惊动,正有些焦灼地在堂内踱步。见到许平安赶来,他如同见到救星般迎上来:“许先生!您来了!这风……”
“县令大人,此非寻常大风!”许平安打断他,语气急促而肯定,“依在下所察,此乃北境罕见的特大沙尘暴!其势滔天,足以吞噬人畜,摧毁房屋,必须立刻让所有百姓归家闭户,紧闭门窗!城外若有人员,需立刻召回!”
县令闻言脸色大变,他对“黄龙怒”的传说亦有耳闻,只是从未亲历过。见许平安说得如此严重,不敢怠慢,立刻高声呼喊衙役:“快!立刻鸣锣!告知全城百姓,特大风暴将至,所有人立刻归家,紧闭门窗,不得外出!快去!”
他又对另一名亲信喊道:“你速去东城!若李锐将军的人马还未走远,立刻发信号让他们回城避风!快!”
衙役和亲信慌忙领命而去。
许平安见县令已安排,心中稍安,但对城墙的情况仍不放心。“大人,我去城墙看看张将军那边!”说完,不等县令回应,便带着寒渊,身形一晃,已如清风般掠出县府,朝着东城墙方向疾行而去。
越是靠近城墙,风势越是恐怖。狂风呼啸,如同万千厉鬼同时哭嚎,卷起的沙石打在城墙之上,噼啪作响,如同下着密集的冰雹。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仿佛黄昏提前来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土腥味。
许平安一个瞬身,出现在城墙之上专门供守将指挥瞭望的小石屋外。负责东城防务的中镇军张巍果然在此,他正脸色铁青地望着城外昏天黑地的景象,大声呼喝着命令士卒加固固定城头的守城器械,用油布遮盖弩机,让所有士卒寻找掩体,固定好自身。
“张将军!”许平安快步走入小屋。
“许先生!”张巍见到他,“您也来了!这风邪门得很!末将戍边十几年,从未见过如此凶兆!怕是‘黄龙’真要来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眼尖的士卒猛地指向远方天际,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将军!先生!快看那边!”
许平安和张巍同时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遥远的天际线上,原本只是昏黄的天空,此刻竟然出现了一堵接天连地的、巨大无比的、土黄色的“高墙”!那“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推进,吞噬着沿途的一切!它并非静止的,而是在疯狂地翻滚、咆哮、膨胀,仿佛是由无数吨沙土、碎石和毁灭意志凝聚而成的洪荒巨兽,正张开吞天巨口,朝着祈安城猛扑而来!
“黄龙……是黄龙怒!它来了!怎么会这么快?!”张巍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沙尘暴会来,但根据以往经验,从起风到风暴主体抵达,至少有几个时辰的缓冲时间,足以做出反应。然而这次,这风暴来得太快太猛,远超预料!
许平安瞳孔也是骤然收缩。这天地之威,远比书中记载的更为恐怖和直观!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足以让任何人心生绝望。
没有任何犹豫,许平安猛地一步踏出小屋,来到城墙垛口之前。狂风几乎要将他掀飞,吹得他青衫猎猎作响,长发狂舞。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沉静和专注。双手迅速掐动法诀,体内精纯浩大的混元之气毫无保留地汹涌而出!
“乾坤无极,五行借法,厚德载物,巍然如山。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起!”
随着他一声清喝,整个人竟然缓缓离地而起,悬坐在离城墙地面三尺之处的空中,周身散发出柔和却磅礴的土黄色光芒。
下一刻,以他为中心,无数复杂玄奥的金色符文如同活过来一般,沿着城墙的地面、垛口、甚至虚空之中迅速蔓延、交织、勾连!它们如同金色的血管,瞬间布满了整个祈安城的城墙,并向着城内关键节点延伸!
一个覆盖整个祈安城的巨大阵法纹路,正在被瞬间激活!
这是他在清灵宗作为亲传弟子时必须掌握的护山阵法之一,后来他结合自身混元之道以及对大地之力的理解,进行了改良简化,虽不及原版大阵能引动地脉、硬抗化神攻击那般强悍,但应对自然灾害、抵御大军普通攻势却效果极佳,且对主持者的大局观和灵力精纯度要求极高,寻常修士根本无法独自施展!
张巍和周围的士卒都被这神乎其技的一幕惊住!他们何曾见过有人能以一人之力瞬间启动如此庞大的阵法?!
寒渊那双幽紫的眸子,也第一次露出了惊异之色!在她由无数痛苦记忆构成的认知里,强大的力量往往意味着毁灭与掠夺。而眼前这一幕,许平安所展现出的,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创造”与“守护”的宏大力量!单人结阵,覆盖一城!这需要何等精妙的控制力、何等浩瀚的灵力以及对天地法则何等深刻的理解?!这完全颠覆了她对“力量”的固有认知!这个男人……他到底还隐藏了多少?
“快!你们几个!护住许先生!绝不能让任何东西干扰到他!”张巍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指派了三名最强壮的心腹亲兵,持盾站在许平安周围,为他抵挡那越来越狂暴的风沙。
就在那巨大的、散发着厚重土黄色光芒、表面流转着无数金色符文的光罩即将完全合拢,将整个祈安城笼罩其中的前一刹那——
“轰隆隆——!!!”
那堵接天连地的沙尘巨墙,终于狠狠地、彻底地撞了上来!
天地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和疯狂的咆哮之中!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吞没了!
护城光罩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剧烈嗡鸣和震动,光芒急闪,仿佛随时都会破碎。透过那土黄色的光罩,只能看到外面是彻底翻腾汹涌的、密度高得可怕的黄沙和尘土,几乎凝固成了实质!狂风撞击光罩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呼啸,而是如同亿万头巨兽同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恐怖嘶吼!足以将人的耳膜震裂,心神震散!
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密集得如同暴雨!那不仅仅是沙石,还有被连根拔起的灌木、断裂的树木、甚至是被卷起的牛羊牲畜和石块,如同炮弹般狠狠地砸在光罩之上,瞬间撞得血肉模糊或粉碎!
漫天狂舞的沙尘之中,恐怖的雷电在不断生成、闪烁、炸响!一道道刺目的电蛇撕裂昏黄的天空,狠狠劈落在光罩之上,爆开一团团刺眼的光芒,震得整个光罩嗡嗡作响,连带着脚下的城墙都在轻微震颤!
天地之威,竟至于斯!
许平安悬坐空中,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他双手维持着法诀,周身灵力如同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全力维持着这守护全城的巨大光罩。每一次剧烈的撞击,每一次闪电的轰击,都仿佛直接作用在他的神魂之上,让他身体微微震颤。但他依旧稳如磐石,混元之气生生不息地支撑着。
在维持阵法的同时,他甚至还分出一缕神识,如同触须般艰难地探出光罩,在风暴中搜寻——他在寻找那些可能还在城外、未能及时赶回的百姓和军人士卒,引导着他们朝着城门的方向艰难移动。
他的神识如同风暴中的灯塔,艰难地指引着方向,并用微弱的灵力尽量稳固他们的身形,让他们不至于被瞬间卷走。但这在如此天威之下,显得无比艰难,每一次神识探出,都如同被无数砂轮打磨,带来剧烈的刺痛。
就在这时,一道被狂风撕裂的、足有成人手臂粗的尖锐树干,如同巨弩射出的箭矢般,竟然穿透了光罩因剧烈波动而片刻出现的极其细微的薄弱点,带着凄厉的呼啸声,直射向许平安!
许平安全部心神都用在维持大阵和搜寻生还者上,对此几乎毫无察觉!
然而,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他侧后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寒渊,动了。
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瞬间出现在许平安身前,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那根来势汹汹的树干!
“咔嚓!”
那坚实的树干在她手中如同脆弱的枯枝,瞬间被捏得粉碎!
她随手将木屑甩开,幽紫的眸子冷冷地扫视着光罩之外那一片混沌毁灭的景象,以及偶尔因阵法波动而侥幸穿透进来的零星碎物。她最不愿所有物被破坏,于是寒渊静静地站在许平安身前,将所有可能干扰到他的飞石、断木尽数击飞、拍碎。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高效的暴力美学。
沙尘暴依旧在疯狂地肆虐,仿佛永无止境。厚厚的尘土完全遮蔽了天空,城内虽受光罩保护,但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昏暗中,如同末世降临。
许平安悬坐在那里,如同暴风眼中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寒渊静立在他身前,为他挡开所有潜在的物理威胁。
一青一黑两道身影,在这天崩地裂般的灾难背景下,构成了一幅极其诡异而又带着某种震撼力的画面。
黄龙怒啸,吞天噬地。而这座边陲小城,在许平安、县令、的守护下,于无尽的沙暴狂涛中,艰难地维系着那一点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灯火。
沙尘暴席卷的尘土彻底吞噬了天光,白昼宛如最深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