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那吞噬天地的恐怖沙暴，终于如同它的到来一般，在肆虐够了之后，带着依旧未曾平息的余怒，缓缓向着东南方向移去。
狂风渐息，但那漫天蔽日的黄尘却并未立刻消散，依旧如同厚重的幕布般笼罩着祈安城，使得白昼依旧昏暗如同黄昏。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土腥气，城内街道、屋顶、乃至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体上，都覆盖着厚厚一层细腻的黄沙，整座城池仿佛刚从地底被挖掘出来。
许平安缓缓从空中落下，双脚触地时，身形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脸色苍白如纸，连续两日不惜代价地维持护城大阵，对抗天地之威，甚至还要分神搜寻引导城外落单者，对他的消耗堪称巨大。他立刻取出一枚丹药服下，闭目调息了片刻，脸上才恢复了一丝血色。
寒渊无声地落在他身旁，依旧是那副冰冷模样，只是那双幽紫的眸子在他苍白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这两日，她除了击碎那些零星穿透阵法薄弱处的危险物外，更多的时间，便是在观察。观察这个男人如何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扛住了那毁天灭地的风暴，如何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固执地分出一缕神识去搜寻那些渺小如蝼蚁的凡人……这完全违背了她基于痛苦与绝望而构建出的世界运行法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马蹄声从城门方向传来。只见几名浑身裹满沙尘、盔甲破损、脸上带着疲惫与风霜之色的骑兵，在一名小校的引领下，直奔县府而来。为首者，正是负责巡防斥候的李锐将军！
许平安与张巍将军对视一眼，立刻迎了上去。
李锐几人翻身下马，甚至来不及拍打身上的沙尘，便快步走入县府大堂。县令早已焦急地等在那里。
“情况如何？”县令急切地问道。
李锐抓起桌上的水囊猛灌了几口，水混合着沙尘从他嘴角流下，他随意用袖子一擦，神色虽然疲惫不堪，眼神却依旧保持着军人的镇定，只是声音沙哑得厉害：“大人，将军，许先生……最新探明，敌军兵力，远超预估！恐是之前判断的三倍有余！沓沓部联合了胥黎本部，还有‘黑鹫’、‘风狼’另外两个中等部落！”
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痛惜：“而且，军中确认至少有七名巫师随行！实力皆不俗，具体手段诡异莫测……我们折了四个最好的踏白兄弟，才勉强摸到这点消息，更详细的……拿命也换不回来了。”他的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其主力大军距此约莫七日路程。但其先头部队，全是精锐骑兵，速度极快，最迟……明日黄昏，必抵城下！”
消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三倍兵力！七名诡异巫师！明日先锋即至！
县令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桌案才站稳。张巍将军的脸色也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看向县令，沉声道：“大人，情势已万分危急！祈安城绝难守住！当立刻组织百姓撤离！”
县令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与张巍将军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虽有痛苦和不甘，但更多的是决断：“好！立刻传令！百夫长！着你部即刻组织全城百姓，轻装简从，立刻从南门撤离，前往后方的‘安凉镇’避难！快！”
“是！”一名候命的百夫长立刻抱拳领命，转身快步冲出大堂。
许平安此刻调息稍定，闻言也开口道：“县令大人，张将军决策英明。当下应以保存百姓性命为第一要务。”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
寒渊站在他身后，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在她看来，弱者被舍弃，强者生存，乃是天经地义。这些人的慌乱与决断，并无任何出奇之处。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许平安身上，只是……这个男人明明拥有轻易离开的实力，为何还要留在这里，赞同这种“逃跑”的计划？
接下来，几人再次围拢到那张简陋的地图前，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压抑。
张巍将军手指点着地图，语速极快：“敌军势大，不可力敌，唯有据城死守，拖延时间！但如今兵力悬殊，必须充分利用一切条件！许先生，您看，我们是否可将兵力重点布防于东、北两面主城门？南门作为撤离通道需保持畅通，西门地势稍缓，但也需派重兵把守，防止敌军绕击！”
李锐将军补充道，声音急切：“还需立刻派出小队，在敌军主力必经之路上尽可能设置陷阱！陷马坑、绊马索！能拖延一刻是一刻！还要把城外所有能烧的柴草、能拆的矮墙全部清理掉！绝不能给敌军任何掩护！”
许平安凝神看着地图，沉吟道：“两位将军所言极是。此外，还需立刻动员士卒，协助搬运守城器械、擂石滚木上火油！另，组织人手，收集金汁！守城之战，消耗极大，需尽可能补充。那七名巫师……乃是变数，需格外警惕，我会留意！”
县令擦着额头的汗，连连点头：“对对对！立刻去办！所有库藏军械全部打开！告诉百姓，留下守城者，家中赋税将来可免三年！”
张巍将军眼中闪过决绝：“末将立刻去安排兵力布防！李将军，陷阱与清理外围之事，交由你部！越快越好！”
小小的县府大堂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一道道命令被快速下达，所有人都如同上紧了发条。
……
临近中午，许平安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院。
刚进院门，四道身影便立刻围了上来。
“师父！”
“平安！”
“您没事吧？”
“外面怎么样了？”
白芍、玫花、司星、约兰达脸上都写满了担忧。这两日外面如同天塌地陷般的动静，以及许平安一直未归，让她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许平安看着她们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些。他温和地笑了笑：“我无事。风暴已过。只是……”他顿了顿，神色严肃起来，“情况有变，敌军大军压境，远比预估的强大。下午，城内百姓会集体撤离，前往后方的安凉镇避难。”
“什么？！”司星第一个惊叫起来，小脸发白，“敌人……很多吗？很厉害吗？”
许平安点了点头，简单却如实告知：“人数是我们最初所知的三倍以上，还有诡异的巫师助阵。先锋明日即到。”
约兰达湛蓝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惊讶和一丝恐惧，她下意识地抓住许平安的胳膊：“平安，那……那我们呢？我们也一起走吗？”她的语气带着依赖和期盼。
许平安看着她们殷切担忧的目光，心中微涩，脸上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撒了谎：“当然，你们先随队伍出发，我处理完此地一些后续事宜，便去安河镇与你们会合。”他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只是暂时分别。
玫花敏锐地察觉到许平安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沉重与决绝，她微微蹙眉，看了看许平安，又看了看外面依旧昏黄的天空，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握着青岚杖的手更紧了些。
“太好了！”司星和约兰达闻言，明显松了口气。白芍虽然没说话，但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
许平安拿出自己的箱笼，对她们道：“把你们的随身物品都放进来吧，路上轻便些。需要什么时，只需心中默想那物品的模样，便能取出。”
少女们依言将一些小包裹、心爱之物放入箱笼，果然瞬间消失不见，都觉得神奇不已。
下午时分，撤离开始了。百姓们扶老携幼，背着简单的行囊，脸上带着惶恐与不舍，在南门守军的组织下，沉默而有序地离开家园。
许平安找到负责带队撤离的百夫长，郑重地托付道：“这几位是在下的弟子，一路之上，劳烦您多加照看。”
百夫长对许平安极为敬重，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先生放心！只要王某还有一口气在，定护得几位小姐周全！”
许平安点了点头，下一刻，身形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在距离撤离队伍不远的一处残破土墙后，一直奉命暗中保护司星的侍卫甲乙丙丁四人只觉眼前一花，许平安已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四人一惊，连忙行礼：“许先生！”
许平安神色凝重，从怀中取出四枚龙眼大小、散发着奇异药香和柔和光晕的丹药，分别递给四人：“此丹名为‘燃血护心丹’，服下后可于短时间内极大激发潜能，提升实力，且无副作用。但药效珍贵，非生死关头，不可轻用。她们几个……就拜托你们了！”他指的自然是司星她们。
四人感受到丹药中蕴含的磅礴药力，深知此物绝非凡品，恐怕价值连城！先生竟将如此珍贵的丹药赐予他们，只为保护几位小姐！四人心中激动，更是感佩万分，齐齐单膝跪地，双手接过丹药，声音铿锵：“我等誓死保护小姐安全！请先生放心！”
许平安扶起他们，再次叮嘱：“此行首要任务，是护卫百姓安全抵达安凉镇。”——这同样是托辞，真正的目的是让他们护送司星几人远离险地，他知道这条路线上并无太多危险。
说完，他身形再次一晃，已到了南城门旁。
他看着长长的撤离队伍缓缓前行，看到了队伍中那几张熟悉的、正不断回头张望的年轻脸庞。司星还在朝他用力挥手，约兰达大声喊着“平安快点跟上来”，白芍眼中含着担忧，玫花则深深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许平安站在城门阴影下，朝她们挥了挥手，脸上努力维持着温和的笑容，直到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漫天的风沙与地平线的尽头。
笑容渐渐敛去，只剩下无比的沉重与决然。
他缓缓转过身，准备返回城内。
一直 跟在他身后的寒渊，终于忍不住开口，幽紫的眸子里充满了真实的、冰冷的困惑：“你为何不走？”在她由无数背叛与痛苦构筑的认知里，趋利避害、舍弃弱者才是本能。眼前这个男人拥有轻易离开的力量，却选择留下，与这座注定陷落的孤城共存亡，这简直不可理喻。
许平安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眼前这座被黄沙覆盖、残破却顽强的边城，缓缓道：
“你看此地地势。”他抬手指向四周，“祈安城虽小，却是这片区域难得的制高点，城墙坚厚，易守难攻。若此地一失，敌军铁蹄便可长驱直入，后方安凉、朔方等镇，地势低平，无险可守，必将生灵涂炭。守此一城，可为后方争取布防时间，护佑更多百姓。”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温暖的力量：“再者，你看这些百姓。”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一片狼藉的街道，“他们在此地生息繁衍，本就艰难。先前几次劫掠，已让他们困苦不堪。而此次非比寻常。胥黎部联合数部，势在必得，所求绝非简单财物，而是征服与杀戮。若我等修士皆望风而逃，他又能逃往何处？又有谁能为他们抵挡刀兵？”
他转过身，看向寒渊那双充满困惑的幽紫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今日守此城，非为这一砖一瓦，而是为那撤离的数千百姓，为他们能活下去，为他日能重返家园。也为后方更多未曾蒙面之人，能得一时安宁。”
他的话语平静，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寒渊那冰封的心防之上。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这种想法，与她认知中弱肉强食、利益至上的黑暗法则截然相反！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弱小的凡人，牺牲自己可能存活的机会？这……就是他的“道”？
寒渊彻底沉默了。幽紫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许平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她对“修士”这个群体的看法并未改变，依旧认为多是虚伪自私之徒。但唯独对眼前这个人……她冰冷死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混乱而汹涌的波澜。他一次又一次地，颠覆着她的认知。
谈话间，两人已再次回到了县府门前。
残阳如血，艰难地穿透尚未完全散去的沙尘，将昏黄的光线涂抹在县府那简陋的牌匾之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悲壮而苍凉的色彩。
门内，隐约传来县令和两位将军焦急而疲惫的商讨声。
“……滚木礌石最多只能支撑三日……”
“火油数量严重不足！”
“箭矢！箭矢缺口最大！”
“援军到底何时能到？！”
“如何才能撑到那个时候……”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焦虑与无力感。
许平安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迈步走了进去。寒渊紧随其后，如同一个即将踏入未知战场的、冰冷的观察者。
血色斜阳，将他们的身影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投入那充满忧虑与决绝的大堂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