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未明,祈安城头便已笼罩在一片肃杀凝重的气氛之中。
残存的沙尘依旧让空气浑浊不堪,东方天际只透出些许惨淡的灰白。然而,在这片昏蒙之中,远方的地平线上,已然传来闷雷般的声响,并且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只见一道黑线自天地交界处迅速蔓延、变粗,最终化为滚滚烟尘!烟尘之下,是无数奔腾跳跃的黑点——胥黎部的先头骑兵部队,来了!比预想中更快,更凶猛!
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带着毁灭的气息,朝着这座孤立在风沙中的土黄色城池狂飙突进。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越来越响,逐渐汇成令人心悸的轰鸣,甚至连城墙都在微微震颤。
城头之上,张巍将军全身披挂,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着远处逼近的敌骑,脸色铁青,牙关紧咬。他身边的亲兵个个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窒息感。
许平安静立一旁,青衫在带着沙尘的晨风中微微拂动。他神色看似泰然自若,但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冰湖,倒映着远方那汹涌而来的黑色潮汐。对于这些普通的蛮族战士,他若全力出手,自然能够应对。但他更忌惮的是那尚未出现的七名巫师,以及……若自己过早暴露全部实力或被缠住,那些尚未完全撤离、仍在城外十几里路途上的最后一部分百姓,必将遭受灭顶之灾。他的神识如同无形的大网早已撒开,谨慎地扫描着敌阵,暂时并未发现特别强大的、属于巫师的诡异能量波动。
寒渊无声地飘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幽紫的眸子冷漠地扫视着城下。战争的喧嚣与杀意似乎让她那冰冷的本质更加活跃,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愉悦的残酷弧度。毁灭,本就是她最熟悉的领域。
敌骑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狰狞的面孔、挥舞的弯刀和身上粗糙的皮甲。他们显然也发现了祈安城异样的寂静,但冲锋的势头丝毫未减,反而发出各种怪叫嚎呼,试图以声势吓垮守军。
就在最前方的敌骑即将冲过一片看似平常的沙地区域时——
“起!”一声嘶哑的怒吼从地下炸响!
只见那片沙地猛然翻动,数十个事先挖好、并用木板沙土巧妙伪装的壕坑中,猛地站起数十名勍国士卒!正是李锐率领的埋伏部队!他们手中赫然端着早已上弦的强弩!
“放!”李锐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决死的狠厉!
“咻咻咻——!”
一片密集凌厉的破空声骤然爆发!如此近的距离,弩箭的威力恐怖无比!冲在最前面的胥黎骑兵根本来不及反应,瞬间人仰马翻,惨叫声与战马的悲嘶声顿时响成一片!至少有二三十骑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敌军队列出现了一丝混乱。后续的骑兵下意识地想要勒住战马或者转向,但高速冲锋的惯性岂是那么容易停止?顿时又有不少骑兵相互冲撞,跌倒在地。
而就在这片混乱区域的侧前方,那些看似只是被风吹出的小沙窝,突然塌陷下去!露出下面一个个深达数米、底部插满了削尖木刺、并且泼洒了恶臭金汁的陷阱坑!又是十几骑收势不及,惨叫着连人带马栽入坑中,瞬间被木刺穿透,死状凄惨无比!
“有埋伏!小心陷阱!”敌军中终于有人用蛮语惊恐地大喊起来。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步兵队伍更是立刻变得谨慎起来,试图寻找安全的路径。
“就是现在!杀!”李锐看准时机,猛地从壕坑中跃出,手中长刀指向陷入混乱的敌军侧翼!
“杀!!!”埋伏的勍国步兵们如同出柙猛虎,跟着李锐,悍不畏死地扑向因为躲避陷阱和弩箭而阵型散乱的敌军步兵队伍!瞬间,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响彻城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城头上的张巍将军眼中精光爆射,猛地挥手下劈:“骑兵队!出击!目标,敌军骑兵侧翼,冲垮他们!”
“轰隆隆!”
祈安城那并不宽阔的城门猛然洞开,五十名早已准备就绪、人披甲马具装的勍国骑兵,如同一道铁流,汹涌而出!他们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看正在与敌军步兵绞杀的李锐部,而是直接将目标锁定在了那些刚刚从弩箭和陷阱中稳住阵脚、试图重新组织起来的敌军骑兵!
速度!极致的速度!
勍国骑兵深知己方人数绝对劣势,决不能陷入缠斗。他们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以极其迅猛凌厉的姿态,狠狠刺入敌军骑兵队伍的侧翼!
“嘭!咔嚓!”
锋利的马槊借助强大的冲击力,轻易地刺穿了蛮族骑兵简陋的皮甲,将其挑落马下!战马相互撞击的闷响令人牙酸!只是一个照面的冲击,便将敌军本就不甚严整的骑兵队伍再次搅得大乱!
一击得手,勍国骑兵毫不停留,如同旋风般从敌军队列中一掠而过,留下满地狼藉和惨叫。他们迅速拉开距离,调整方向,再次加速,竟然朝着后方那些因为前方混乱而有些不知所措的敌军步兵队伍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拦住他们!”敌军中终于有将领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大吼。
但已经晚了!高速冲击的骑兵对于缺乏长兵器和严密阵型的步兵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勍国骑兵如同虎入羊群,马槊挥舞,刀光闪烁,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鲜血瞬间染红了黄沙!
许平安站在城头,目光冷静地扫视着整个战场。他的双手在袖袍中悄然结印。
每当有勍国士卒陷入险境,即将被敌人的弯刀砍中时,敌人脚下的沙土会莫名地一滑,或者手中的刀会诡异地偏开寸许。而每当有受伤倒地的勍国士卒,则会感到一股温和的暖流悄然涌入体内,暂时稳住伤势,甚至恢复些许气力。
同时,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猎鹰,快速锁定着敌军中那些发号施令、试图重新组织队伍的头目和将领。
一个穿着镶铁皮甲、头戴狼皮帽的蛮族百夫长,正挥舞着战刀,大声呼喝着手下聚拢。
许平安身影瞬间自城头消失。
下一刹那,他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那名百夫长身侧,指尖一缕凝练到极致的混元之气,如同无形的利刃,瞬间点碎其喉结。
蛮族百夫长的呼喊戛然而止,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缓缓栽倒。
而许平安的身影,已然消失,重新出现在城头原先的位置,仿佛从未离开过。只有他微微飘动的衣角,显示着方才并非幻觉。
又一个手持令旗、躲在步兵后方的蛮族指挥官。
身影消失,出现,指尖轻点。
令旗坠落,指挥官眉心出现一个细小的红点,倒地气绝。
身影再度消失,回归城头。
……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常人的视觉捕捉能力,在混乱的战场上,几乎无人察觉。但一直跟在他身旁的寒渊,那双幽紫的眸子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每一次瞬移和击杀。
她眼中的惊讶之色越来越浓。这个男人,平日里温和得近乎迂腐,连对待她这个“敌人”都试图用温暖的力量去禁锢而非折磨。可一旦进入战斗,他的手段竟可以如此……高效、冷酷、果决!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怜悯,精准得像是在完成一件早已计算好的工作。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那冰封的思维再次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他只是将战斗的经验和狠厉深藏,用于他认为“必要”之时。
李锐在步兵阵中浴血拼杀,浑身早已被鲜血浸透,有自己的,更多的是敌人的。他看到敌军因为失去指挥而越发混乱,又看到张巍的骑兵反复冲杀极大地减轻了正面压力,知道时机已到,猛地劈翻面前一个敌人,嘶声大吼:“前队变后队!撤!撤回城内!弓弩手!覆盖射击!掩护!”
还能行动的勍国步兵们立刻相互掩护着,且战且退,向着城门方向收缩。
城头上的弓弩手早已准备就绪,听到命令,立刻将早已上弦的弩箭,朝着追击的敌军步兵队伍,进行了又一轮致命的齐射!
“咻咻咻——!”
箭雨落下,又是一片惨叫。追击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
张巍的骑兵也趁此机会,再次脱离接触,如同潮水般退回了城内,城门轰然关闭!
从埋伏爆发到骑兵撤回,整个过程不过半个多时辰,却激烈残酷至极!城下留下了大片胥黎士兵的尸体和哀嚎的战马,鲜血将黄沙染成了深褐色。
而勍国这边,李锐的埋伏步兵损失了近三分之一,张巍的骑兵也折损了十余人,伤者更多。但战果无疑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
战斗并未完全结束,零星的厮杀仍在城外某些角落持续,但大局已定。剩余的胥黎先头部队已然胆寒,失去了指挥,又遭遇如此迎头痛击,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开始如同潮水般向后溃退。
……
战斗持续清剿残敌,直到日头升高,渐渐移至中天。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蒸发着血液,散发出浓烈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最终,清点战果,此战竟俘虏了超过五百名胥黎士兵!他们大多带伤,被缴了械,垂头丧气地被集中看管在一片空地上,黑压压的一片。
然而,胜利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
张巍将军看着那些俘虏,又看了看城内所剩无几的存粮,以及身边个个带伤、疲惫不堪的将士,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找到许平安和县令,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残酷:“大人,先生。俘虏……不能留。”
县令身体一颤:“将军……这……五百多条人命啊……”
张巍眼神锐利如刀,打断了他:“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养活他们!更没有多余的人手看管他们!难道要分出宝贵的兵力,押送他们去后方?万一途中生变,或者敌军追来,怎么办?难道要放了他们,让他们回头拿起刀再来攻打我们?!”
他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敲在县令心上。现实就是如此冰冷而残酷。
“唯有……坑杀!”张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但更多的是军人面对绝境时的决绝。“以此也能震慑城外敌军!”
县令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看向许平安。
许平安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仍有不甘的俘虏,又看向城外远处那尚未散尽的烟尘,以及更远处那些正在艰难撤离的百姓背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如同古井。
良久,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将军决断便是。”
他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这是目前形势下,身为守将的张巍,不得不做出的、最符合现实利益的、也是最残酷的决定。
寒渊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当她听到张巍的决定时,幽紫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理应如此”的冷漠。但当她听到许平安那平静的、近乎默认的回答时,那丝冷漠变成了强烈的好奇和不解。
她忽然转过头,看向许平安,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探究:“哦?你平日不是最强调,不可轻易杀生,要秉持你那可笑的‘平衡’与‘仁心’吗?怎么?这五百条性命,便不在你的‘平衡’之内了?还是说,你的‘道’,也会因时因地而变?”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试图剖开许平安那看似矛盾的内心。
许平安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午后的阳光如同巨大的火盘,高悬于顶,灼烤着血腥的大地,将他苍白的侧脸映照得有些透明。
他没有回答寒渊的问题。
有些答案,无需说出口。有些抉择,本就浸满无奈与沉重。
张巍将军得到了默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然,猛地转身,对着亲兵下达了命令。
不久之后,城外远处,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的哭嚎与求饶声,以及泥土倾泻而下的沉闷声响……那声音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平息。
血色残阳缓缓西沉,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流血的伤口,悬挂在天边,将整个祈安城和城下那片刚刚被翻动过的、巨大的新土坑,都染上了一层无比惨烈、无比悲壮的赤红。
孤城,落日,新坟。
寒渊站在许平安身边,看着他依旧平静的侧脸,又看了看城外那巨大的坟场,幽紫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难明的光芒。
这个男人,她似乎……永远也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