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长夜孤灯照心渊

作者:夜雨观竹 更新时间:2025/9/17 21:43:54 字数:3737

夜幕如墨,沉重地压在整个祈安城上空。白日惨烈的厮杀痕迹尚未完全清理,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尘土和硝烟的味道,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吸入肺里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刺痛。

城内死寂一片,再无往日哪怕一丝的炊烟与人语。百姓已全部撤离,留下的只有残破的屋舍、空荡荡的街道,以及城墙上下那些疲惫不堪、默默舔舐伤口的守军。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旷感和末日将至的压抑,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县府大堂,成了这座孤城中唯一还有光亮和“人气”的地方。只是这人气,也充满了焦灼、疲惫与绝望。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围坐在长桌旁的几道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摇曳的鬼影。

县令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深重的忧虑,他不住地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着额头的冷汗:“万幸,万幸百姓都已撤走了……否则,明日……不堪设想啊……”他的声音干涩发颤,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张巍将军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身上铠甲沾满血污,手指用力按在铺开的地图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另一只手缠着的绷带还在隐隐渗血,但眼神却像淬火的刀子,死死盯着代表敌军主力方向的标记。

李锐将军伤势更重些,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坐得笔直,眼中燃烧着不甘与狠厉:“妈的!胥黎部的杂碎!仗着人多!若是援军能及时赶到……”

“援军……”张巍声音沙哑地打断他,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黯淡,“派出去的三拨踏白,至今无一回归……音讯全无。”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心头。踏白未归,往往意味着极坏的消息——要么路上遭遇不测,要么……援军根本来不及,或者,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最后的希望之火,似乎也随着这句话摇曳欲灭。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平安静坐一旁,烛光在他平静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是几人中最镇定的一个,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他内心的思绪绝不轻松。他的话最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

他的思绪分成了清晰的几股。

一股,如同最精密的算筹,在快速推演着明日可能出现的战局。县令和张巍等人商讨的是常规守城和可能的巷战,但他思考的核心,始终是那七名未曾露面、手段诡异的巫师。他们会选择在何时、以何种方式介入?大规模的精神冲击?召唤邪恶生物?还是直接针对城墙或守军进行诅咒?每一种可能性,都需要他预留相应的力量和应对策略。他必须在确保自身有足够余力应对这些超凡威胁的前提下,再去考虑协助普通守军,这个尺度极难把握。

另一股思绪,则牵挂着远方。计算着时日,白芍、玫花、司星、约兰达她们,此刻应当已安全抵达安凉镇了吧?那座小镇虽不如祈安城坚固,但至少暂无兵燹之灾。只要她们平安,他心中最大的牵挂便能稍安,也能更专注于眼前这场几乎必死的守城之战。

而最后一股,让他有些难以集中精神的思绪,则来源于身侧——那道几乎凝实质的、冰冷的注视。

寒渊。

她就静立在他身侧后方半步之处,如同一个附着在他影子上的幽魂。几日来,她的目光几乎从未离开过他,那种专注度,超越了监视,更像是一种……偏执的探究。尤其是在这寂静紧张的夜里,配合她自身那股阴戾冰冷、非人的气息,饶是许平安心志坚定,也不时生出一种错觉——自己怕不是被什么怨念深重的女鬼给缠上了,甩不脱,避不开,还得时刻提防着她那冰冷外表下是否藏着择人而噬的疯狂。

这种不适感,让他不得不分出一丝心神来留意她的状态。

“……不能坐以待毙!”张巍将军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打破了沉默,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敌军势大,正面硬撼绝无胜算!必须行险!”

李锐立刻抬头:“将军有何计策?”

“集中兵力,固守几点!”张巍的手指在地图上几个关键区域重重一点,“放弃部分外围区域,将所有人手集中在县府、东、北两门瓮城、以及中央粮库这几个点!形成犄角,相互支援,死守要点!将巷战变成绞肉场,让他们每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好!”李锐眼中凶光毕露,“就算死,也要崩掉他们满口牙!”

县令听得脸色更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这是目前唯一看似可行的办法了。

“还有!”张巍眼中闪过一丝更危险的光芒,“奇袭!必须派出死士,趁夜或是明日交战最激烈时,伺机潜出城,找到他们的粮草囤积之地,烧了它!胥黎部联军数万,人吃马嚼,后勤必是其命门!一旦粮草被毁,军心必乱,或许能为我们多争取几天时间,甚至……逼退他们!”

“末将愿往!”李锐立刻抱拳,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眼神无比坚定。

“不!”张巍按住他,“你伤势太重,留下守城。某家亲自挑选一队最精锐的悍卒执行此令!”

许平安听着他们的讨论,目光在地图上扫过,心中暗自评估。集中兵力固守要点,是绝境下的无奈之举,确实能最大程度拖延时间。奇袭粮草,更是剑走偏锋,若能成功,效果显著,但无疑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

他没有发表意见。战术层面的具体指挥,他尊重张巍和李锐的判断。他的战场,不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寒渊,那冰冷沙哑的声音忽然突兀地响起,如同寒风吹过破旧窗棂:

“……粮草……必有重兵……或巫师看守。”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许平安身上,但话却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带着一种基于黑暗直觉的冷漠判断,“送死。”

张巍和李锐猛地看向她,眉头紧锁。他们何尝不知这是送死?但已是绝路,别无他法。

许平安心中却是一动。寒渊的提醒并非出于善意,更像是一种基于残酷现实的冰冷陈述,但这恰恰点出了最关键的风险——巫师。若粮草之地真有巫师驻守,普通死士前去,确实是白白送死。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奇袭粮草,确是一策。但人选……需再斟酌。”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然传达。

张巍看了许平安一眼,又看了看冰冷漠然的寒渊,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显然是默许了需要更周密的计划。

战术大致商定,细节仍需完善,但张巍和李锐已耗尽了精力,需要立刻去巡视防务,鼓舞士气。县令也需去清点最后那点可怜的物资。

三人起身,对着许平安郑重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即拖着疲惫的身躯匆匆离去。

大堂内,再次只剩下许平安和寒渊,以及那盏摇摇欲坠的烛火。

户外的风声更紧了,穿过空荡的街道和破损的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隐约能听到远处城墙方向传来士卒们连夜加固工事的号子声、搬运巨石的沉闷滚动声、以及从临时伤兵营那里传来的、被风声割裂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诉说着这座孤城的艰难与绝望。

许平安没有动,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继续推演着应对巫师的各种方案。

寒渊依旧站在那里,无声无息。但她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许平安。

这个男人。

他明明拥有轻易离开的力量,却选择留在这座必死的孤城。

他明明对那几个弱小的徒弟关怀备至,却又能默许坑杀数百俘虏。

他平日温和得近乎迂腐,战斗时却能精准冷酷地点杀敌方将领。

他用来禁锢她的力量,是温暖的,与她认知中所有充满痛苦的禁锢截然不同。

他此刻在思考什么?是在想如何保护那些早已远去的蝼蚁?还是在想如何对付那些巫师?或者……是在想她?为何容忍她这般注视?

无数混乱的、矛盾的念头在她那冰封的、由纯粹负面情绪构成的心湖中疯狂冲撞。她试图用固有的模式去解读他——虚伪?伪善?别有目的?但每一次,他的行为又会打破她的解读。

那种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她烦躁,却又……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仿佛在这片无尽的黑暗、死亡和绝望之中,只有这个她看不透的男人身上,还存在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却又异常坚韧的东西。那种东西,让她感到厌恶,却又隐隐有一种……扭曲的吸引力。

她忽然很想知道,当大军压境,当巫师降临,当死亡真正扑面而来时,这个男人……会怎么做?他那看似温和的“道”,会在绝对的毁灭面前,露出怎样的本质?

这种期待,甚至超越了她对毁灭本身的本能渴望。

许平安似乎感受到了身后那愈发复杂的目光,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并未回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寒渊,你可知,你这般看着我,令人很是……不适。”

寒渊沉默了片刻,幽紫的眸子在阴影中闪烁了一下,竟然开口回答,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讥诮,多了几分纯粹的困惑:

“……为何……留下?”

她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她心中最核心的问题。

许平安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缓缓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正面地迎上她那片刻不离的注视。烛光下,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看进她那双幽紫眸子的最深处。

“那你以为,”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该如何?”

寒渊被他反问得微微一怔。在她固有的认知里,答案显而易见——离开,或者……毁灭一切。

但她看着许平安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疯狂,没有恐惧,也没有她熟悉的任何一种负面情绪,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坚定。

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立刻说出那个她认为“正确”的答案。

许平安看着她眼中那罕见的、真实的茫然,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有些事,并非只有趋利避害一个选择。有些东西,比生死更重要。”

说完,他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仿佛在那片无尽的黑暗中,能看到某种常人无法看见的东西。

寒渊僵在原地,幽紫的瞳孔微微收缩。

比生死……更重要?

什么东西能比生存本身更重要?她无法理解。这句话如同最诡异的咒文,在她那充满死亡与毁灭的思维中,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愈合的裂缝。

她不再说话,只是那凝视着许平安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复杂,仿佛要将他灵魂最隐秘的角落都彻底看穿。

长夜孤灯,映照着一人一“影”。

一个在思索着如何于绝境中抓住那微乎其微的生机,守护那不可言说的“道”。

一个在无尽的冰冷与黑暗中,第一次对着一个无法理解的光源,产生了近乎偏执的困惑与探究。

城外的风声呜咽,如同亡灵的低语,预示着黎明的到来,或许并非解脱,而是最终审判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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