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空竟是难得的澄澈湛蓝,仿佛昨日那吞噬天地的沙暴从未发生过。一轮红日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跃出,将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却奇异地带不来丝毫暖意。空气干冷彻骨,呵气成霜,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预示着不祥的寒冷。
祈安城头,经过一夜紧急加固,显得更加斑驳狰狞。守城的士卒们呵着白气,用力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指,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目光紧张地投向远方那空无一物的地平线。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压得每个人心头沉甸甸的。
城门旁那座用作临时指挥所的小屋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县令已被张巍和李锐两位将军联合“请”走了。起初县令还梗着脖子,红着脸嚷嚷着“要与祈安城共存亡”,但张巍一句冷硬的“大人在此,我等还需分心护卫,反而碍事”,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泄了气,最终只能长叹一声,在一小队亲兵的护送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座他治理多年、如今却不得不放弃的城池。
送走县令,张巍和李锐回到小屋,刚坐下不到一刻钟,甚至连桌上那两盏早已冰凉的粗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放在小茶几上的茶盏便忽然持续地震动起来,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咔咔”声。
紧接着,桌面开始震动,其上摊开的几册地图、兵书也随之微微颤抖。
两人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
不等他们冲出小屋,一名哨兵已疾步闯入帐内。这名老兵脸色严肃得如同石刻,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只是抱拳沉声道:“将军!敌军大军……将至!”
张巍和李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与沉重。两人一言不发,立刻大步冲出小屋,来到城墙垛口旁,手搭凉棚,极力向远方望去。
只见在地平线的尽头,一道巨大的、接天连地的土黄色烟尘正在缓缓升起、蔓延,仿佛一场迷你的沙尘暴正在生成。但仔细看去,那并非自然之力,而是由无数奔腾的马蹄践踏而扬起的尘暴!
烟尘之下,是无数如同蚂蚁般密集、却正在急速放大的黑点——胥黎部的先锋骑兵,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饥饿狼群,向着祈安城疯狂突进!那股一往无前、毁灭一切的气势,即便相隔如此之远,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李锐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走到一直静立在一旁、面向城外闭目似乎养神的许平安身边,郑重地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许先生!敌军之中的巫师,诡异莫测,对我军威胁极大!此事……便全权拜托先生了!李某代祈安城所有将士,谢过先生!”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带着托付生死的沉重。
许平安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平静,并未看那远方掀起的死亡烟尘,只是对李锐微微颔首:“份内之事,李将军放心。”
李锐不再多言,再次重重一揖,转身快步走下城楼。他的任务同样艰巨——带领麾下最精锐的斥候与悍卒,伺机而动,或探查敌军粮草确切位置,或进行袭扰,或为张巍的正面防守策应。每一步,都九死一生。
张巍则立刻对传令兵下达一连串命令:“所有士卒!各就各位!弓弩手上弦!滚木礌石就位!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违令者,斩!”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寒冷的空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城头上响起一阵紧张的奔跑声和器械碰撞声。
张巍最后望了一眼远方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庞大的烟尘,转身走回小屋。他看着桌上那顶随自己征战多年、布满刀劈剑痕的头盔,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沉重与决绝都吸入肺中。然后,他伸出手,郑重地拿起头盔,戴在头上,系紧颔带。又拿起那柄陪伴他不知斩杀了多少敌人的沉重朴刀。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定。他和李锐一样,心中无比清楚——祈安城之后,便是大片无险可守的平原沃野。此城若破,胥黎铁蹄将长驱直入,身后家园将尽遭荼毒。这一刻,唯有死战,安能言降?
许平安依旧站在城头,目光平静地望向远方。那先锋骑兵已然越来越近,原本模糊的黑点逐渐显露出骑士和马匹的轮廓,甚至能隐约听到那闷雷般越来越响亮的马蹄轰鸣声。而在那先锋骑兵之后,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的主力步兵军团,如同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缓缓漫过地平线,铺满了整个视界!
旌旗如林,刀枪如苇,那股恐怖的、凝聚在一起的杀伐之气,冲天而起,甚至将天空中的云彩都驱散了不少,使得阳光虽然明亮,却更添几分肃杀。七万大军!对于这座此刻守军不足三千的边塞小城而言,这是足以令人彻底绝望的数字!黑云压城城欲摧!巨大的阴影,不仅仅笼罩了城池,更沉重地压在了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许平安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了始终如同影子般跟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寒渊身上。
他伸出手,将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看似朴实无华的无锋木剑,递向了寒渊。
“拿着。”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寒渊微微一怔,幽紫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她看着那柄毫无锋芒、甚至有些温润的木剑,又看向许平安。剑?给她?为何?在她由杀戮与毁灭构成的认知里,剑的唯一用途便是饮血、收割生命。
“此剑,不可沾血。”许平安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补充了一句,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不可沾血?寒渊眼中的疑惑更甚。剑若不饮血,与烧火棍何异?这个男人,又在做她无法理解的事情。
许平安没有解释。他转身走回那小屋,从角落一堆杂物中,取出了一柄铁剑。这剑样式普通,甚至有些简陋,剑身上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蚀痕迹,刃口钝拙,看起来就像是哪个阵亡士卒遗弃的、或者从废墟里捡来的破烂。这确实是许平安昨夜在城郊踱步思索时,无意中在沙土下踩到的。
他拿着这柄锈剑,重新走回城头,站在寒渊面前。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寒渊彻底震惊的举动。
只见许平安将那柄锈剑横于身前,右手稳稳握住那粗糙的剑柄,左手并成剑指,缓缓抚过那布满锈蚀、毫无光泽的剑身。
他闭上双眼,嘴唇微动,轻声念诵起一段极其古老、拗口、甚至带着几分邪异气息的法诀。那声音极低,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微微震颤起来。
寒渊那双万年冰封的幽紫眸子,在那一刻骤然收缩!她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庞大而精纯、却又与她认知中所有炼器法门截然不同的力量,正从许平安体内汹涌而出,通过他的剑指,疯狂地灌注进那柄破败不堪的锈剑之中!
这是……锻造?!在瞬息之间?以自身为炉,以灵意为锤?!这怎么可能?!即便是她记忆中那些以炼器闻名的魔道大宗,也绝无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在眨眼之间完成对一件“凡铁”的淬炼与赋法!更何况,他用的材料,是如此不堪的一把废铁!
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那柄锈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剑身上那些暗红色的锈迹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然后迅速褪去、消散,露出底下暗沉却冰冷的金属本体。而与此同时,一道道繁复、狰狞、仿佛由凝固的鲜血勾勒而成的诡异符文,自剑格处迅速向着剑尖蔓延,顷刻间便布满了整个剑身!
那些血色符文仿佛拥有生命般,微微脉动着,散发出一种极度渴血、杀戮、毁灭的恐怖气息!这股气息是如此纯粹,如此暴戾,甚至让寒渊这个由负面情绪凝聚而成的存在,都感到神魂微微一颤,一种源自本能的警惕与悸动油然而生!
这是最正宗不过的邪修用于杀戮的法纹!通常只有那些浸淫杀戮之道、心性早已扭曲的魔头才会使用!一旦催动,持剑者便会陷入极端的嗜血狂乱之中,战力飙升,却也会被剑中戾气反噬,最终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然而,当寒渊猛地将目光转向许平安时,却看到了更加令她心神剧震的一幕——
许平安依旧闭着眼,脸色平静如常,除了……他那双原本温润平和的眸子,此刻已然睁开,瞳孔变成了如同那些符文一般鲜艳、刺目的血红!
但那血红色的瞳孔中,却没有丝毫狂乱、嗜血与迷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清明与掌控!
仿佛那足以侵蚀神魂的恐怖戾气,对他而言,不过是如同温顺的流水,可随意驾驭,却无法动摇其心志分毫!
这怎么可能?!寒渊的内心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种邪门法纹的反噬之力是毋庸置疑的,他怎么可能完全不受影响?!他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许平安停止了诵诀。那柄彻底蜕变的铁剑,嗡鸣一声,自动悬浮于他身前,剑尖微颤,发出饥渴无比的轻吟,那股择人而噬的凶戾之气愈发浓烈。
许平安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剑柄。
在他握住剑柄的那一刹那,那股恐怖的杀戮气息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又像是与他彻底融为了一体。剑身之上的血色符文骤然亮起,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动。
寒渊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不再是一把剑,而是一头被许平安从无尽血狱中唤醒、驯服的、温顺却又极度危险的——活物!
许平安持剑而立,血红色的瞳孔平静地望向远方那已然逼近城下、如同黑色潮水般汹涌而来的胥黎大军。
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厚厚的乌云,仿佛被那七万大军带来的冲天煞气所牵引,低低地压了下来,遮天蔽日。
空气凝重得如同化为了实质,充满了铁锈味、尘土味和那柄血色长剑散发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