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如同轻纱,笼罩着蜿蜒南行的人流。经过一夜的仓惶跋涉,祈安城撤离的百姓终于抵达了距离安凉镇不足十里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隐约的哭泣声,疲惫写在每一张惊魂未定的脸上。队伍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前方安凉镇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白芍、玫花、司星和约兰达夹杂在人群边缘。白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紧抿着嘴唇,不时回头望向祈安城的方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虑。司星的长发马尾有些散乱,鹅黄色的衣裙沾了尘土,她紧挨着白芍,试图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安慰她,但自己眼中也藏着不安。约兰达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颇为显眼,她湛蓝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好奇与热情,只剩下焦灼,如同被困的母狮。玫花则最为沉默,短发利落,英气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不断扫视四周、评估风险的眼睛,透露着她内心的警觉。
“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玫花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打破了四人间的沉寂。她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位师妹,“师父让我们先走,是保护我们。但现在百姓已近安全之地,师父他们面对的是七万大军!他需要帮手。”
她的提议瞬间点燃了其他三人心中压抑的不安。
“她说得对!”约兰达立刻附和,语气急切,“平安他一个人……还有那个危险的寒渊在他身边!我们必须回去帮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那些野蛮人!”她的官话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生硬,但决心表露无遗。
白芍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坚定取代,她轻轻点头,声音微弱却清晰:“我…我也要回去。师父…需要我。”她体内的玄冥冰魄似乎感应到她的心绪,传来一丝微凉的悸动。
司星看着她们,咬了咬下唇,娇憨的脸上也浮现出决然:“师父教我们修行,不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吗?我们不能丢下师父和祈安城不管!我也要回去!”
意见统一,四女立刻开始行动。她们避开主流人群,找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土坡后,开始快速整理随身物品。司星从贴身的锦囊里取出防身的符箓,约兰达检查着许平安赠梭,白芍默默握紧了腕上的守心玉镯,玫花则习惯性地确认着周身便于取用的小型武器和草药。
就在此时,四道身影如同鬼魅般迅速靠近,正是负责保护司星的侍卫甲乙丙丁。为首的侍卫甲哥脸色凝重,拦在四女面前,沉声道:“大小姐,三位姑娘,请止步。前方已是安凉镇,我等奉命护送你等安全抵达。祈安城已成死地,此刻返回,无异于自投罗网,万万不可!”
“甲哥,让开!”司星柳眉倒竖,“我们要回去帮师父!”
侍卫乙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恳切:“许仙师特意交代,要我等确保诸位平安。战场凶险,绝非儿戏,流矢、乱兵、邪术……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仙师既然安排诸位撤离,必有深意,还请莫要辜负仙师一片苦心!”
“是啊,”侍卫丙接口道,他年纪稍轻,脸上带着对战争的恐惧,“我们答应了许仙师,要把你们平安送到……”
约兰达打断他,语气激动:“平安!平安!就是因为他在那里不平安,我们才要回去!让开!”
争执声引来了正在附近维持秩序、安抚百姓的王百夫长。他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老兵,面容黝黑,风霜刻满了额头,眼神锐利而沉稳。他带着两名亲兵大步走来,目光扫过对峙的双方,最后落在明显是主导者的四女身上。
“怎么回事?”王百夫长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侍卫甲哥连忙抱拳行礼,简单说明了情况,强调许平安的托付和战场的危险。
王百夫长听完,眉头紧锁,他看向四位少女。在他眼中,这不过是四个半大的孩子,最大的约兰达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最小的白芍更是稚气未脱。他沉声开口,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沙场老兵的沉重:“几位姑娘,你们的心意,王某明白。许仙师是好人,是英雄,我们都敬重他。但正因为如此,你们更不能回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们年轻而坚定的脸庞,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战争,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那不是擂台比试,没有规则,没有留情。那是绞肉场,是地狱。你们会看到肠子流出来的人还在爬,会看到被烧焦的尸体保持着奔跑的姿势,会听到临死前不是呐喊而是像破风箱一样的吸气声……刀砍在身上会痛,箭射进身体会死,邪术沾上会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你们回去,能做什么?许仙师还要分心保护你们,岂不是拖累?”
他试图用最血淋淋的现实吓退她们,让她们知难而退。
然而,他低估了这四个女子与许平安之间羁绊的深度,也低估了她们各自的决心。
玫花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冷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女,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带波澜,却有着千钧之力:“我们不怕死。师父教我们修行,授我们技艺,非为苟活。危难之际,弟子当与师门共存亡。纵是螳臂当车,亦要尽一份心力。”
白芍向前微微一步,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声音也不大,却异常清晰:“师父…救了我,给了我新生。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不怕……不怕那些。”她握紧了拳头。
约兰达湛蓝的眼中燃烧着火焰:“我不是你们东域娇弱的女子!我是瀚海的领航员,风暴和巨浪都不曾让我退缩!平安在哪,我就在哪!我要和他并肩作战!”
司星看着王百夫长,眼神清澈而坚定:“王百夫长,我知道危险。但师父教导我们,力量是用来守护的。现在祈安城需要守护,师父需要帮助,我们若贪生怕死,苟安于此,修行何用?此生何安?”
四人,四种不同的语气,却表达了同样坚决、不容动摇的意愿。
王百夫长沉默了。他久经行伍,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能从眼神中分辨出恐惧、狂热、麻木……但此刻,他从这四位少女眼中看到的,是一种超越了年龄、性别甚至生死界限的坚毅。那是一种认定了道路,便九死不悔的光芒。这光芒,他在一些即将发起决死冲锋的老兵眼中见过,在一些誓与城池共存亡的将领眼中见过。
他心中的某根弦被触动了。劝阻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好!”王百夫长猛地一点头,声音斩钉截铁,“既然诸位心意已决,王某佩服!百姓已近安凉镇,大队人马行动迟缓,目标太大。我派一支十人精锐小队,护送你们返回祈安城!他们熟悉路径,可保你们路途顺利。”
他转身,迅速点出十名身手矫健、眼神锐利的老兵,仔细交代了任务。
侍卫甲乙丙丁四人面面相觑,王百夫长已然同意,他们再阻拦已是徒劳。甲哥叹了口气,对司星躬身道:“大小姐既已决定,我等誓死相随!”四名侍卫也加入了返回的队伍。
王百夫长目送着这支由四位少女、十名老兵、四名侍卫组成的特殊小队,逆着南迁的人流,毅然决然地向着北方——那片被战争阴云笼罩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身影在清晨的逆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壮烈。王百夫长伫立良久,心中思绪翻腾:‘许仙师,你收的好弟子啊……望苍天庇佑,这群星火,能助你燎原……’
……
安凉镇已然在望。镇子外围,果然如王百夫长所料,镇长正带着惶恐的镇民和部分撤离来的青壮,手忙脚乱地搭建着简陋的拒马、挖掘着浅壕,试图构筑一道心理安慰大于实际作用的防线,显然是害怕前线失利,战火会蔓延至此。
王百夫长无暇理会这些,他陪同县令与镇长快速交接了数量庞大的难民。安置工作千头万绪,哀嚎、混乱、争执充斥耳边,但他心系北方,完成交接后,立刻找到了驻扎在镇外的军方探马——负责与后方援军联络的信使。
“援军何时能到?”王百夫长劈头便问,语气急切。
探马脸上带着疲惫和无奈:“回百夫长,最新消息,援军主力遇沿途流寇和小股敌军骚扰,行军受阻……最快,也还需六天”
“六天……”王百夫长的心猛地一沉,拳头不自觉攥紧。祈安城守军算上轻伤能战的,恐怕已不足四千,面对七万虎狼之师,能撑过三天已是奇迹,六天?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祈安城破、血流成河的惨状。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不能等!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袍泽孤军奋战,看着那座象征着边境脊梁的城池陷落!
傍晚,残阳如血,将安凉镇外的临时营地染上一层悲壮的橘红色。王百夫长将自己麾下还能战斗的八十多名士卒集合起来。这些士兵大多带着伤,衣衫褴褛,但眼神依旧凶狠,如同受伤的狼群。
王百夫长站在一块大石上,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是用沙哑的声音,将祈安城的危局和援军尚需六日的消息如实相告。最后,他环视众人,沉声问道:“祈安城危在旦夕,张将军、李将军和许仙师还在死守。我,王莽,决定今夜便率队回援!此行九死一生,有不愿去的,现在可以出列,留在安凉镇协助防卫,我不怪他!”
短暂的沉默。
随即,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啐了一口唾沫,吼道:“百夫长!说什么屁话!祈安城是我们的家!张将军、李将军待我们如兄弟,许仙师为我们百姓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匹夫有责!老子跟你回去!”
“对!回去!跟那帮胥黎狗崽子拼了!”
“不能丢下弟兄们!”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
群情激愤,怒吼声此起彼伏,没有一人退缩。这些普通的士卒,用最朴素的言语,表达了最坚定的决心。
王百夫长眼眶微热,重重抱拳:“好!都是好样的!我王莽,代祈安城的弟兄,谢过诸位!”
他目光扫过,注意到队伍末尾一个面容稚嫩、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传令兵,那孩子眼神还有些懵懂,紧握着号角的手微微发抖。王百夫长与几名老兵低声商议片刻,走过去,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你,留下。负责与后续援军联络,通报此地情况及我等动向。这是军令!”
那少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王百夫长严厉的目光下,最终只能红着眼圈,用力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王百夫长集结队伍,准备悄无声息地出发时,令人动容的一幕发生了。一些并未离开、目睹了全过程的青壮百姓,甚至还有一些老人和半大的孩子,默默地拿起能找到的“武器”——锄头、草叉、削尖的木棍、菜刀……自发地汇聚到了队伍后面。
王百夫长愕然,转身走到他们面前,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眼中却燃烧着火焰的平民,喉咙有些发堵:“乡亲们……你们……此去是打仗,是送死!你们知道吗?”
一个头发花白、缺了一只耳朵的老农,握紧了手中的锄头,嘶哑着嗓子道:“将军,俺知道。俺家婆娘和娃,就是前年被这些天杀的部落人劫掠时杀死的……**此仇不共戴天!** 俺这条老命,换他们一个够本,换两个就赚了!”
一个脸上带着鞭痕的汉子吼道:“祈安城是我们的根!根没了,我们就算活着,也是无根的浮萍!保家卫国,愿与将军同往!”
“对!同往!”
“跟他们拼了!”
……
声音参差不齐,却汇聚成一股悲壮的洪流。他们中有血海深仇的,有家园被毁的,更多的,只是一种最朴素的、与脚下土地共存亡的决心。
王百夫长看着这一张张视死如归的脸,虎目含泪,劝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嘶声吼道:“点火把!”
一支支火把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在渐浓的夜色中跳跃起来,如同黑暗中苏醒的眼睛。
“出发!”
王百夫长一声令下。
这支奇怪的队伍开动了。前方是八十余名残兵,虽疲惫却队列严整;中间是十余名手持简陋武器的百姓,步伐踉跄却眼神坚定;后方,是更多默默加入的平民,他们沉默地跟着,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他们脸上的尘土与决绝。
一条由星星点点火把组成的长龙,在苍茫的夜色中,逆着南逃的方向,向着北方那片已知的死亡之地,坚定地迤逦而行。火光跳动,照亮了他们脚下的崎岖道路,也映红了沉沉的夜幕。没有口号,没有歌声,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汇成一首无声却震撼天地的悲壮行曲。
这不再是简单的军事回援,这是一群普通人,为了家园,为了袍泽,为了心中那份无法割舍的守护之念,向着命运发起的、最勇敢也最绝望的冲锋。星火之光,或许微弱,但在此刻,却照亮了整片黑暗的旷野,悲壮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