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安昏迷不醒,被安置在城墙角楼内临时铺就的草垫上。城头的喧嚣、士卒的奔走、军官的呼喝,似乎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寒渊静立在一旁,如同角落里凝结的一尊冰雕,与周遭的紧张忙碌格格不入。
她答应了许平安“看顾这里”。这并非出于忠诚或善意,更像是一种……基于现状的、冷漠的契约履行。他倒下,她接手,仅此而已。然而,在这履行契约的过程中,那些不断冲击她感官的景象与思绪,却让她冰封的心湖,泛起了前所未有的、细密而持久的涟漪。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许平安苍白的脸上。此刻的他,敛去了所有锋芒,呼吸微弱,眉心因不适而微微蹙起,与不久前那个瞳孔血红、煞气冲天、在万军从中悍然搏杀的身影判若两人。这种极致的反差,让寒渊感到一种深切的荒谬。
‘愚蠢。’这是她最初的,也是最根深蒂固的评价。
为了这些渺小如蝼蚁的凡人,为了这座注定难以守住的孤城,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甚至不惜动用那柄明显会反噬自身的邪异之剑,最终力竭昏迷,生死悬于一线。这在她看来,是彻头彻尾的、不符合任何生存逻辑的愚蠢行径。弱肉强食,保全自身,这才是天地间唯一的真理。她诞生于白芍前世最极致的痛苦与绝望,所见证的皆是背叛、掠夺与冷漠,许平安这种行为,无异于将柔软的腹部暴露给饿狼,可笑至极。
然而,另一个念头却又顽固地浮现:‘他为何……能做到如此地步?’
城外的战鼓再次擂响,胥黎大军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疯狂的进攻。箭矢如蝗,巨石抛飞,喊杀声震天动地。张巍和李锐的吼声已经沙哑,却依旧在城头奔走,组织着越来越稀薄的防线。不断有士兵倒下,鲜血染红墙砖,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濒死的哀嚎与武器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寒渊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死亡,她见得太多,早已麻木。但让她无法彻底无视的,是那些守军眼中的光芒。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明知道可能下一秒就会死去,明知道援军遥遥无期,他们却依旧握着武器,朝着潮水般涌上的敌人,挥出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击。
这种坚持,为了什么?为了那座即将破碎的城池?为了身后那些已经逃远的、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姓名的百姓?还是为了……那个此刻昏迷不醒,曾与他们并肩而战的青衫修士?
她无法理解。
她的神识散布开来,能清晰地“看”到城墙的每一处细节。一个年轻的士兵,肚子被破开,肠子流了出来,他却试图用颤抖的手将其塞回去,另一只手仍死死握着长矛;一个老兵,断了一条胳膊,用剩下的手抱着滚石,踉跄着砸向攀爬上来的敌人,然后力竭倒下;李锐身先士卒,刀锋卷刃,浑身浴血,却如同礁石般钉在最危险的缺口处……
这些画面,与她记忆中那些为了私利互相倾轧、在绝境中丑态百出的面孔截然不同。这里没有背叛,没有逃离,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屏障。
‘无意义的牺牲。’她在心中再次定性。螳臂当车,飞蛾扑火,除了增加死亡的数量,毫无价值。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他们的死而改变分毫,弱肉强食的法则依旧会继续。
可是……为什么心底某个角落,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异样感?那感觉,并非认同,更像是一种对“无法理解之物”的……困惑。
她的目光再次回到许平安身上。是因为他吗?因为这个男人所坚持的,所谓的“道”?
她回想起沙暴来临前,他在城头对她说的那番话。
“守卫此城,是为后方数千百姓,争得一线生机。”
“守护无力自保者,是修士立于天地间,应尽之责。”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这些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与她信奉的“弱肉强食”法则激烈冲突,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她无法反驳的力量。当时她只觉得荒谬,此刻,看着城头那些明知必死却仍在坚守的士兵,看着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的许平安,这些话仿佛有了模糊的、血淋淋的载体。
他并非不知危险,并非不懂权衡。恰恰相反,他比谁都清楚其中的代价。但他还是选择了留下,选择了战斗,选择了动用危险的力量,直至倒下。这不是愚蠢的冲动,而是一种……清醒的、坚定的选择。
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基于“责任”与“守护”的选择。
这让她感到烦躁。她习惯了一切都可以用力量强弱、利益得失来衡量。但许平安和他所影响的这些人,他们的行为,颠覆了这个简单的衡量标准。他们似乎在用行动证明,这世上还存在另一种逻辑,一种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依然选择站立,选择燃烧的逻辑。
‘麻烦。’她再次在心中默念,视线扫过城外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几名胥黎士兵凭借矫健的身手,已然跃上城头,狞笑着扑向最近的守军。
寒渊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只是意念微动。极寒之气无声无息地蔓延,那几名敌军瞬间被冻成了僵硬的冰雕,保持着冲锋的姿势,然后被她随手一挥,化作冰屑跌落城下,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她履行着“看顾”的承诺,清除着靠近的威胁,动作精准、高效、冷漠。对她而言,这和拂去灰尘没什么区别。那些守军投来感激混杂着恐惧的眼神,她也全然无视。
她的注意力,更多停留在许平安身上,以及由他引发的、这片战场上的“异常”。
时间在血腥的攻防中缓慢流逝。夕阳再次西沉,将天地染成一片凄艳的赤红。城头的守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伤亡惨重,防线多处岌岌可危。连张巍和李锐身上都添了数道伤口,全靠一股意志在支撑。
寒渊能感觉到,许平安的炁息在缓慢地恢复,混元之气正在艰难地驱散着邪剑带来的煞气反噬,修复着受损的经脉。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昏迷的状态并未改变。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熟悉气息的波动,从城南方向传来,穿透了战场的喧嚣,被她敏锐地捕捉到。
是那几个丫头……还有之前护送他们离开的侍卫和士兵的气息。他们……回来了?
寒渊冰封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许平安拼死守护,甚至不惜用谎言送走的弟子,竟然去而复返?她们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回来意味着什么?
愚蠢!叠加的愚蠢!
然而,这一次,这句习惯性的评判,却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斩钉截铁。她看着昏迷的许平安,又“望”向那股越来越近的、微弱却坚定的气息洪流(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更多……陌生的、弱小的气息?)。
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细微的冰裂,在她坚不可摧的心防深处,悄然蔓延开来。
她依旧无法理解许平安的“道”,无法理解这些人的坚持。但此刻,她不再仅仅视其为纯粹的愚蠢。那或许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光明”世界的,疯狂的逻辑。
而她,这个诞生于至暗深渊的存在,此刻正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冷眼旁观着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盛大而惨烈的燃烧。火焰灼热,似乎……也能映亮她万年冰封的、孤独的角落。
她沉默地收回望向城南的目光,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城防和昏迷的许平安身上。只是那双冰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如同极地冰原上空,第一次,映入了并非只有风雪的其他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