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一片沉重的黑暗中缓缓上浮,如同溺水者终于探出了水面。首先恢复的是嗅觉,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与尚未散尽的硝烟味霸道地钻入鼻腔,其间还混杂着泥土、汗水以及伤口腐烂的恶臭。
许平安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墨蓝色的天幕,其上繁星点点,清冷地俯瞰着大地,与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形成了残酷的对比。耳边传来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呻吟与哀嚎,像是从地狱缝隙中漏出的悲音,提醒着他身在何处。
他动了动手指,感受到身体传来阵阵虚脱般的无力,经脉中隐隐作痛,是过度催谷力量及那邪剑煞气反噬的后遗症。他偏过头,看到寒渊依旧静立在一旁,黑衣融于阴影,唯有那双冰眸在夜色中反射着微光,正落在他身上。
“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半日。”寒渊的回答简洁冰冷,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许平安深吸一口气,强撑着坐起身。混元之气在体内缓缓流转,如同干涸河床渗出的细流,开始滋养受损的经脉。他环顾四周,借着星月微光和远处摇曳的火把,能看到角楼内外横七竖八躺着的伤兵,有的已经没了声息,有的还在痛苦地挣扎。
他没有再多言,挣扎着站起,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最近的一名重伤员。那士兵腹部被破开,虽然简单包扎过,但鲜血仍在渗出,脸色灰败,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许平安蹲下身,指尖泛起微弱却纯净的白色光芒,混元之气带着生生不息的滋养之力,缓缓渡入士兵体内。他手法娴熟地清理创口,以灵力疏导淤血,稳定其濒临崩溃的生机。做完这一切,他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他没有停歇,继续走向下一个。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身上缠着几处绷带、甲胄染血的张巍大步走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看到许平安苏醒并已在救治伤员,眼中顿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许仙师!您醒了!”张巍的声音带着激动后的沙哑,“感觉如何?伤势可还严重?”
许平安正专注于以金针渡穴,疏导另一名士卒腿部的瘀伤和断裂的经脉,头也未抬,只是轻轻回了句:“无妨,还行。”
他的语气平静,但张巍能看到他施术时指尖微不可查的颤抖,以及那比平日苍白许多的脸色。这绝不仅仅是“还行”那么简单。张巍心中了然,更是涌起一股复杂的敬意。他自己只是受了些轻伤,便已觉得疲惫不堪,而许仙师力战昏迷初醒,第一件事竟是救治普通士卒……
许平安没有在意张巍的沉默,他专注地处理着一个又一个伤员。混元之气中正平和的特性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虽不能瞬间生死人肉白骨,却能最大程度地激发伤者自身生机,稳定伤势,减轻痛苦。渐渐地,他所在的这片区域,哀嚎声似乎减弱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希望的、压抑的喘息。
待将附近伤势最重的几人处理完毕,许平安才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看向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身后的寒渊,开口问道:“之前我用过的那把剑呢?”
寒渊冰眸微闪,没有用手去指,更没有去触碰的意愿。她只是意念一动,一股无形的寒气如同触手般,从角落的阴影里卷起那柄锈剑,送到了许平安面前。
剑身依旧布满了锈迹,但那些原本暗沉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此刻却散发着妖异的血红色光芒,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靠近时,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一股吸扯气血、扰乱心神的阴冷气息。
许平安伸手接过。剑一入手,那股熟悉的、带着诱惑与暴戾的悸动便再次传来,试图与他体内尚未完全平复的煞气产生共鸣。他微微蹙眉,仔细感受着剑身的变化。
‘威力确实惊人,汲取战场血气反哺己身,瞬间爆发力远超寻常法器……’他心中默念,‘但这反噬之力,尤其是对心神的冲击和事后的剧烈消耗,即便我以混元之道多次调和改良,依旧如同饮鸩止渴。用一次,便需昏睡半日,若在关键时刻,便是取死之道。’
他沉吟片刻,体内混元之气流转,右手并指如笔,凌空在剑身上勾勒起来。一道道柔和却蕴含阴阳至理的灵光没入剑身,那妖异的血光仿佛被无形之力压制,渐渐收敛。随即,整把长剑发出细微的“嗡鸣”,形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变化。
最终,那柄凶戾的邪剑,化作了一个仅有食指长短、通体暗红、纹路细腻的小剑挂坠,虽然依旧透着不凡,但那股慑人的煞气已被暂时封印内敛。
许平安取出一根坚韧的兽筋绳,穿过小剑末端预留的微小孔洞,打了一个结实的结。
然后,他拿着这串刚刚制成的“项链”,转向寒渊。
“此物煞气过重,寻常人佩戴恐被其侵蚀心智。你本质至阴至寒,或可压制其躁动。”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戴着它,或许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说着,他向前一步,靠近寒渊,抬手便要为她戴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许平安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与药草混合的气息,他温热的呼吸几乎可闻。寒渊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
对于厌恶接触、习惯以绝对冰冷和距离感保护自己的寒渊而言,如此近的距离是前所未有的。她能清晰地看到许平安低垂的眼睫,看到他因虚弱和专注而略显苍白的唇色,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与这杀戮战场格格不入的、却又无比坚定的温和气息。
‘他……要做什么?’冰冷的思绪有瞬间的凝滞。将这等凶物交予她?是试探?是利用?还是……某种信任?
那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皮肤,带来一种极其陌生、甚至让她本能想要排斥的触感。然而,在这排斥之下,却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仿佛万年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涟漪虽微,却真实存在。
她没有动,没有后退,也没有抗拒。只是那双冰眸,更加深邃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许平安的侧脸,试图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解读出这行为的真正含义。
许平安的动作很轻,也很稳。他将绳链绕过寒渊白皙修长的脖颈,在后方系好。那暗红色的小剑吊坠,恰好悬于她锁骨之间的凹陷处,冰冷的金属触感贴上肌肤,与她自身的寒意交融,竟不显突兀。
做完这一切,许平安自然地后退一步,恢复了正常的距离,仿佛刚才的靠近再寻常不过。
“我们上去吧。”他对张巍说道,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寒渊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那枚紧贴着自己皮肤的小剑吊坠上。指尖微动,似乎想触碰,却又止住。一种奇异的、被“标记”或“束缚”的感觉,伴随着那剑坠传来的、被封印却依旧存在的隐隐力量感,悄然在她冰冷的心湖中扩散开来。
许平安与张巍并肩走上残破的城墙。
月色清冷,星光黯淡,夜鸦哀鸣着向南飞去,更添几分凄凉。
张巍扶着垛口,望着城外敌军营地里连绵不绝、如同鬼火般的灯火,声音沉重得如同浸透了鲜血:“李锐……李将军他……战死了。”
许平安身形微顿,沉默着,等待下文。
“就在您昏迷后不久,敌军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击。李将军为了守住西北角那个被投石机砸开的缺口,亲自带人反冲锋……被……被数名敌军勇士围攻,力战而亡,尸身……未能抢回。”张巍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汇报:“目前,我军还能战斗的,已不足一千五百人。箭矢耗尽,滚石擂木所剩无几,连弩也只剩三具,且弩箭匮乏。城墙多处破损,尤其是西北角,只能用沙袋和尸体勉强填堵……敌军伤亡虽远超我军,但他们兵力雄厚,轮番进攻,我们的将士……已经快到极限了。”
月明星稀,清辉洒落在血污斑斑的城头,照在幸存守军一张张麻木的脸上。
祈安城,已到了最后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