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莉希德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没人应声。她将门推开一条缝。昏黄的灯光低低照在桌子上,背后是巨大的地图版,上面画着红色和蓝色的箭头和圆圈。
少校不在办公室里。
她从生活区出来,匆匆穿过马路,刚好赶上越野巴士从生活区开往跑道。她在西边的停机坪下了车,穿过两架正在检查舵面和武器系统,准备起飞的EF2000,钻进地下机堡。日复一日地,地下机堡越发空旷,有越来越多的飞机一旦起飞就再也回不来。
如今,那架黑色的苏35也已经不再会出现在这里。
上校静静地站在那架苏35曾经在的地方。停机位上标注的501告诉了其他人这里曾属于谁。亚莉希德知道,B501曾经是上校的座机,在她无法飞行之前,她同样是503的英勇的魔女,她杀死过至少十二架涅洛伊,驾驶着重伤的苏35返回基地......那是503唯一一架苏35,甚至可是整个欧洲统合航空步兵唯一一架苏35,在利比里昂人将他们的F22移交给501“强袭魔女”之前,那甚至就是整个欧洲统合航空步兵最先进的战斗机。即使它所有的零部件和武器都需要从遥远的欧拉西亚购买,它也一直在坚持飞行,从2012年一直到现在。只要这架黑色的苏35升空,大家就知道一切还有希望,它就像所有人背后的坚实盾牌!
可是,如今,盾牌碎掉了。举着盾牌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忙碌穿行着的地勤开着小拖车从上校身边驶过,白色的车灯模糊了上校的身体轮廓。她睁开眼睛,看向亚莉希德,亚莉希德发现上校的眼睛里隐约有泪水,但并没有让眼泪淌出来。亚莉希德知道她会对自己说什么:“坚强起来,克里姆森。现在你是503唯一的后盾了。”
“亚莉希德,”少校缓缓地开口,“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可是她们都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得出来。
“关于焉岛的警告。”少校说,“你回来之后,我们就把相关的情报汇报了上去。当然,501并不相信她的警告。”
“可是......”亚莉希德想到了那本小册子。
“是的,我们都知道。她的警告没有失误过!而从来没有人相信过她。”少校缓缓挪动,向着亚莉希德的方向踱了几步,“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准备军事行动。尽可能说服505和506,特别是505的航母,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同时,我们需要清点能够加入我们的常规航空部队力量。这些工作都需要人做,需要联络。所以你看,亚莉希德,”少校摇摇头,“现在只剩下我了。只有我能做这些。”
她们沿着走道登上电梯,再度置身于阳光之下。两架EF2000刚刚整备完毕,在跑道尽头打开加力燃烧室,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天空,它们迎着波罗的海咸咸的海风冲进天空,翼尖在早春的水汽中拉出白色的又粗又长的涡流。
“她们走了,就很可能再也回不来。”少校苦笑了两声,“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缟玛瑙在加入我们之前是化工学院的研究生,虹被收留的时候我甚至才刚刚被调到这个基地。她们本不该在这里,不该为了这片天空献出自己的生命。”她比亚莉希德要矮,所以当她转过头看亚莉希德的时候,需要稍稍抬起头才能对上亚莉希德的目光,“可这就是命运,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而那些回来的人都抱有某种使命。你如何强求一个已不再有任何命运的人回来?”
“况且,还有一个坏消息。”少校说,“这件事我只能和你说。艾米正在失忆,这是我们的精神医生对她的诊断结果。涅洛伊可能的确从她那里夺走了一点东西,或者......是留下了什么东西,我不好说。但她的确正在失去记忆。这种失忆速度很慢,但千真万确地发生了。”
“这就是她要写小说的原因?”亚莉希德猜测,“她想把我们记住...都记下来。”
“或许是原因之一。我没法去问她。这件事最好不要和她说,听到没有?”
亚莉希德能够知道艾米的一些过去,完全归功于她加入503的时间很早。艾米是503的新人,她在欧拉西亚的克拉斯诺达尔学的飞,如果一切不出意外,她本来应该远离欧洲统合航空步兵阵线。但是,当她听说503需要人手,她就义无反顾地从欧拉西亚内陆赶到了卡尔斯兰的北部边境。那时她甚至还没有完全完成L39教练机的全部课程,当她出现在戒备森严的503航空团驻地哨卡时,前去应对这种情况的正是亚莉希德。亚莉希德看着这个瘦弱、营养不良的亚裔女性,第一反应是:她为何如此年轻?紧随其后,艾米看向亚莉希德,没有因为亚莉希德的军衔或是身高而低下头,恰恰相反她站的更直了。她那灰绿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力量,这是亚莉希德的第二反应。
在那之后这个沉默寡言的亚裔魔女成为了亚莉希德的僚机,同时填补了米格小队的空缺位置。关于这个魔女的更多故事,是克拉斯诺达尔航空军事学校的教官来503探视艾米时对亚莉希德说的。亚莉希德完全无法想象,那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能够完成的事情。艾米的故乡毁于涅洛伊冲击,那甚至在南维多利亚-南海大冲击之前。她的父母带着她一路北上,从扶桑中部的房总半岛跨越北海道,来到契丹东北;而涅洛伊紧紧尾随着他们。他们跨过共青城,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穿过大半个欧拉西亚;他们甚至见证了北高丽举全国之力引爆核弹阻止了涅洛伊占领契丹和欧拉西亚的航空工业重地的壮举......这场耗时半年的旅行以艾米的父母病死在切尔诺戈尔斯克结束。她没学过俄语,只能靠着蹩脚的英语和那些欧拉西亚人交流,有些人便因此刻意与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当他们知道艾米的经历后,几乎无一例外地闭上了嘴。
亚莉希德一度认为,对于艾米来说,她自己的人生远比亚莉希德的人生更像一部小说。她甚至不知道艾米为什么要将自己作为全书的主角。但现在她有些明白了:艾米真正想记住的,不是那些被她的老师和战友们奉为传奇的经历,那些经历对她来说只不过是痛苦的回忆。
她想记住的是对她重要的人和重要的事。
或许,艾米已经找到了她的答案,关于人生的意义——“人死后,究竟可以留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