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瓦斯托波尔要塞

作者:B503雪風 更新时间:2024/9/13 3:35:32 字数:5606

亚莉希德眯起眼睛,花了一小会重新适应户外刺眼的阳光。她在这个位于地下掩体的医院里躺了整整五天,这五天里,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为她和埃斯特尔做不同的检查项目:抽血和验尿是必须的,此外,她们时不时还需要面对脑部CT和X光扫描的检查。心理医生每天会来一次,给她们出具一些根本搞不明白在说什么的问卷;她们被告知唯一的任务是将它们填写完,不得留有空白。直到第五天,她和埃斯特尔重获自由,她们也没拿到这些检查的结果。

五天——她有五天没有晒过太阳。亚莉希德几乎快要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不过其实还好——她在内心深处嘲讽地想,如果有不得不在地下生活的那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类其实不需要晒太阳,晒太阳唯一的作用是促进维生素D的合成。从这个角度来说,太阳光是可以通过吃下去来补充的。当然,紫外线杀虫灯也是一个可以选择的方式。

塞瓦斯托波尔机场离海边很近,黑海的海风并不算寒冷,但依旧夹杂着一股潮气。好在太阳及时驱散了这种潮湿,照耀在机场生活区的水泥建筑上。

这个机场许久之前就建好了,同更为著名的塞瓦斯托波尔军港一道。人类历史上数百年的战火将塞瓦斯托波尔冶炼成了一座活着的要塞,在人类互相杀戮的时代,它抵挡住了卡尔斯兰和罗马涅长达250天的进攻,山头几乎被巨量炮弹锉平;当涅洛伊第一次进攻欧洲大陆时,它又如打不倒的怪物一般,在涅洛伊的狂轰滥炸下坚持了整整一年。那时这里每天都要起飞多达一百架各种型号的飞机——它们中的大多数一旦升空就再也回不来。这样高强度的作战持续了十个月之久,直到多雨的冬季来临。

如今,要塞城市塞瓦斯托波尔静静伫立在这里,克里米亚半岛温暖的南部,黑海北岸。亚莉希德站在这足有半个世纪历史的停机坪上向远处眺望,她依稀可以见到高耸的石碑,那是这座城市胜利与荣耀的见证——由大理石和花岗岩搭建而成,高耸着直入云端。

与那气派辉煌的方尖碑相比,生活区的水泥楼房要显得黯然失色许多。但当阳光为这些不起眼的小楼和它两旁的白桦树镀上一层金边时,亚莉希德突然意识到,这才是活生生的塞瓦斯托波尔。抵御住了炮弹和涅洛伊的不仅仅是要塞、机场和海军基地,实际上,是这座城市本身。

这是一座博物馆,或许也会是他们的坟墓。但他们对此并无怨言。

这些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超过20年。他们有些是飞行员——或者他们的父亲、母亲、丈夫、妻子是飞行员;有些是地勤、保障人员、技术人员,还有极少数是军官。军官们住的地方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灰色的水泥柱子下,几十平方米的普通空间。他们和他们的邻居之间只隔了一层空心砖。这些空心砖挡不住哭闹和笑声,甚至挡不住电视机的吵闹.....但没人在意这些。

亚莉希德在这些楼房间穿行。时不时地,头顶会传来战斗机的呼啸。有什么人沿着跑道飞向地平线的尽头,或许只是训练,又或许要面对严酷的威胁。这里没有人争吵——那些和你争吵的对象可能在你接下来的一天里还要遇见上百次。亚莉希德知道这是为什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明天和意外谁会先到来。

对战斗机飞行员来说,尤其如此。

亚莉希德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她不认识西里尔字母,但直觉告诉她那里就是食堂。她可以接受晒不了太阳,但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五天时间里只能靠酸面包夹香肠和点滴葡萄糖生活。或许,她心想,在那里还能找到什么人,问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自动扶梯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亚莉希德沿着大理石的台阶往上走,看到了食堂的桌子、椅子,还有橱窗。橱窗后面就是厨房,眼下只有一个胖女人在忙活着,一队人正在排队等着挑选菜品。亚莉希德想了想,在进门的地方拿上一只搪瓷制的公共饭盒,站到了队伍最后面。在这里,炉子,水壶,盘子,桌子还有椅子,都是公用的。但大家用的时候还是很小心,生怕弄坏。

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人:坐着轮椅,披着大衣的男人。在阳光的侧照下,他显着要比实际年纪老很多。他放松地坐着,一看就是已经等了很久了,而且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亚历山大·库兹明还在这里。

不算长的队伍很快就到了头。亚莉希德要了一份土豆炖牛肉,一份螺纹面包,她携带的现金也就够得上这些东西了。好在食堂并不抵触欧元,中年胖女人接过现金,弹了两下权当清点,将它们收回了抽屉里。

她端着吃的,在食堂里晃悠了几圈,最终决定坐到了库兹明的对面。毕竟,这个年老的军官是这里她为数不多认识的人了。

很长时间里,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吃着眼前的东西,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亚莉希德是因为紧张,不知道从何开始——除了焉岛以外,她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与这个欧拉西亚老军官分享。但她不愿提到焉岛。

库兹明看着这个年轻的魔女吃完面包、又喝完炖肉的汤。半晌,他才开口说话。

“我知道焉岛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他缓缓地说,像是在问亚莉希德,又像是自言自语,“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关于焉岛,”亚莉希德想了想,开口回应道,“我很抱歉。她...她在我面前牺牲了。”

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情感。焉岛牺牲在她面前,牺牲在她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她没能救下焉岛,她违背了自己许下的诺言......斯卡雷特曾经对库兹明许下过同样的诺言,而就在不久前,亚莉希德刚刚对艾米保证,自己会救下焉岛......她们都食言了。

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说了什么。库兹明就在对面,一言不发,搪瓷杯子冒着热气。人们在这两个呆坐着的人身边进进出出,他们在讨论什么,亚莉希德也一概听不见。有一只小猫——大概是猫,也许是什么别的小兽——在桌子下奔跑,毛茸茸的身体不时擦过这两个人的小腿。他们面前的茶飞快的冷却下去,泛起一层泡沫。面对着焉岛的教官,曾经的战友,亚莉希德的心绪也像那泡沫一样喷涌出来。

“对不起,上校。我们违背了我们的诺言,我们没能救下她。”亚莉希德长叹一口气,“这就是你要的故事。”

她站起身来,感到有些恍惚。库兹明依然沉默着。她转身,准备离去。

“别走!”老上校突然低低地喊道。“你想知道她的故事吗?关于那个拯救了你们的焉岛阳的故事?在这儿慢慢听,这就是我的版本,我承诺过你们,会告诉你们我的版本。”

“每个人生下来都有自己的使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没等亚莉希德坐下来,他就缓缓开始了讲述。不算大的食堂此时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焉岛呢?她的使命是什么?我想,她的使命不是生来注定的,而是被人所赋予的。”

“焉岛阳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在接手契丹空军苏35飞行员培训任务时,我便知道队伍中有这么一个人,她的特殊性使得所有人都不得不重视。她是一个天才,同时也是一个危险分子,一颗定时炸弹。关于她的流言,即使没有人刻意传播,也早就人尽皆知。”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一个人造的魔女。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到底叫什么,焉岛阳只是扶桑人为她起的名字。她不是扶桑人,我们只知道她一定是契丹人......但我们都不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故乡在哪里。军队的领导已经查找过很多次了,契丹的收养家庭也努力过。但焉岛本人却毫不在意。不如说,她一点都不希望我们找到她的原生家庭。她是在害怕吗?害怕他们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

“毕竟,扶桑人已经将她变得和怪物没有区别了。没人知道扶桑人究竟对她做了哪些惨无人道的事情。她的一只眼睛是义眼,你们一定都注意到了;她没有使魔却能使用魔女才能启动的魔导回路,这件事你们一定也知道。但这些都是表象。焉岛在非常小的时候就被那群人控制,或许还有其他一些受试者,我们不知道她们是谁......最后活下来的只有焉岛。她从他们的实验室里溜走,不知怎的搭上了前往契丹的货轮。海关把她从船舱里拎出来的时候,她几乎快要死了——整整五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唯一的饮水是厕所的马桶水。更不巧的是,她搭乘的这艘货轮刚好是运输航空复合材料的。”

“她很快就被一户军属家庭收养了。养父是遂溪的一名飞行员。尽管家庭极力反对,但焉岛依然执意要考入航校,学习飞行。她说,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对抗涅洛伊的。可这不是她生来的使命。她曾经一定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本来应该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学习......而不是被变成这样一个怪物。”

“我们在阿赫图宾斯克第一次见面。这个怪物般的姑娘确实有着怪物一般的天赋。很快,我们就不得不为她单独提前教授进阶课目了。我偷偷看过她的体检报告,几乎所有机能都高的不正常。按照医生的说法,她的体能和视听力都比普通人强。这时,我们注意到,她并不是一个魔女,却能使用大部分魔女才可以使用的设备。只是,没人知道她的固有魔法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我们还意识到一件事:她这样出类拔萃的身体机能和学习能力并非没有代价。焉岛的新陈代谢速度比我们普通人要更高,这也意味着她的所有能力都在燃烧她自己的生命。她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她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展现任何多余的感情。她在训练中更加疯狂,以至于显得像是在折磨自己。一次,契丹的一位老飞行员看不下去了,主动提出要把焉岛换下。焉岛与他吵了一架——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见到焉岛和其他人争吵。你见过她和其他人吵架吗?”

亚莉希德摇了摇头。

“她说,当一个人只想着如何苟延残喘,那他活的就和蘑菇没什么区别。”

“在她的心中,一个人在战斗中死去,远比作为下水道里的蘑菇阴暗的活着强。或许经历过那么多的摧残后,一种仪式般的自我毁灭已经占据了她的内心;又或者她的确已经厌倦了生活,只是想让自己死的有价值。可是,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跟随契丹的飞行员们来到了遂溪,我会在那里和其他欧拉西亚教官一道教会他们最后的课程,并对战斗机进行调试。就在这时,南海冲击爆发了。我和焉岛第一批起飞拦截。焉岛是自告奋勇的,原本应该是另一位欧拉西亚教员替代她......那个教员最终牺牲在了陆地上。伊万诺夫,对于一个飞行员来说,最大的屈辱,莫过于被敌人摧毁在地面上。”

“我们没法挡住涅洛伊。导弹打光了,就用机炮;机炮打完了,燃油也所剩无几,我们就用自己的飞机当成炮弹。大部分人都活不到拼机炮的时候,更不用说撞击了。我们看着3团的歼-8们以两倍音速冲向数倍于自己的敌机,导弹刚刚发射就被涅洛伊的拦截激光切断,炸碎。那些更老旧的苏27SK也投入了战斗,他们紧紧跟随着我们,为我们突入竭尽一切可能创造机会。”

“我们的同伴,那个契丹人的苏35很快就被击落了,他甚至没来得及目视自己的敌人。他已经打光了所有导弹,几乎每一发导弹都会击落一架敌机,但敌机太多太多了,多到我们的雷达上最多只能显示30个目标,而我们每个人显示的那30个目标都不一样。”

“RWR已经乱成一片,信息几乎完全失效了。即使没有强大的电子干扰,我们的大部分反制措施也已经无用。这些为了人类之间互相争斗的武器本就不适用于涅洛伊。有一发导弹向我飞来——我完全没有察觉。焉岛用力场盾为我挡下了攻击。在无线电通话里,她告诉我,她或许永远也回不去了。她说,这没什么,她就是为了这一刻而生的。如果她侥幸活下来,一定会重新找到自己;如果没有,那就是永远地消失了,不会再回来了。”

“再然后,我成功地撞上了一架涅洛伊的战斗机,垂尾把它切成了两半,但飞溅的金属碎片被吸进了发动机,还打穿了座舱盖,碎裂的玻璃又扎进了我的手臂和我的腿。我拉动弹射座椅拉环,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我没有死在下落的路上,大概也会在落入海中后被鲨鱼撕碎,它们感知血腥味的能力可不是吃素的。”

“然而我并没有被鲨鱼吃掉,也许涅洛伊已经消灭了南海的大部分鲨鱼。我被救起来,送到远在契丹内陆安全地带的医院疗养,因为伤口恶化不得不截肢。伤好后,我就回到了欧拉西亚。再往后的故事,你们已经知道了。”

老上校放下杯子,直直地看着亚莉希德。

“这就是你要的故事,孩子。”

“什...什么?”亚莉希德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听了也是浪费时间,对吧?这个故事启发不了后辈,如果我们还能有后辈的话。”

“我没有白来。”亚莉希德回答。“有这些就够了。我......或许是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我辜负了她的信任。这些故事至少可以留给我一个念想。谢谢你。”

“听着,你还知道一些事情。你见过......另一个焉岛,对吧?在那次短暂的重逢里,她提起过这件事。”

“是有过。涅洛伊......复制了她,或者说不完整的她。涅洛伊这样做了不止一次。”

“我们知道。”库兹明点点头,“所以对你们进行的身体检查是必须的。我们还没有很好的手段鉴别和治疗,但我们知道的是,至少目前,涅洛伊还不能原封不动地复制一个人类,它们制造出来的东西或多或少都有某些方面的残缺,在精神上尤甚。”

“我们理解。”亚莉希德点点头,“你们的进度可能比我们快一些。”

“你们进展如何?”

从老上校的声音里听不出嘲讽。这个男人只是纯粹的好奇而已,好像他们在讨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比如诊断感冒。

“没什么进展。我们差一点就要自相残杀了。”亚莉希德冷笑了一声。

库兹明点点头,皱了下眉。他想说什么,但又收了回去。窗外有一辆乌拉尔地面电源车驶过,他死死盯着转动的破轮胎,想要缓一口气,他的脸变的扭曲,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半是笑容,一半是死灰。

“你还好吗,上校?”亚莉希德看见这个老人的脸色不对劲。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库兹明咳嗽两声,恢复了原样。他可能并不知道亚莉希德手里小册子的事情,亚莉希德想。

“如果我告诉你,焉岛或许并没有死,你会怎么做?”他轻声地说,像是在问自己。“如果说......”

“什么?”

“你们的电子情报。”老上校肯定的说。“苏35的雷达信号特征,我们很确信这一点。我太熟悉那个信号了。除了欧拉西亚、契丹和阿尔及尔以外,只有你们还有苏35。只有一架。”

“不会。”亚莉希德摇摇头,“或许是那架幽灵,那个复制品...不会是焉岛。”

“可是,自始至终攻击你们的,没有那架苏35,对吗?”库兹明说,“你们捕捉到的信号是它的扫描旁瓣。它在救你们,而不是攻击你们。”

亚莉希德瞪大了眼睛。

“你在撒谎。”

“那个最熟悉苏35雷达的人就在你面前,小姑娘。你还想说什么?”

“那要不就是你在编故事。”

“我没有这个必要。”老上校摇了摇头,“是时候了,回去收拾你们的东西,我们需要去一趟阿赫图宾斯克。”

望着老上校摇着轮椅离开的背影,亚莉希德突然感到一种不真实。她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可怜的人,当你心中的伤口快愈合时,总有人来揭开伤疤。

但,她有勇气相信这最微弱的可能性吗?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