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契丹的指挥官。离开阿赫图宾斯克之后,她们被送回了喀山,然后和被大卸八块的EF2000和阵风一起塞进安东诺夫“鲁斯兰”运输机的肚子里,经历了颠簸且看不到外面的四个小时后降落在了拉格空军基地。当她们落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亚莉希德从“鲁斯兰”的尾门出来时,看见不远处的停机坪上摆放了四架苏-30SM歼击机,有着欧拉西亚的五角红星徽章。一些穿着浅灰色衣服的欧拉西亚地勤围着这些战斗机忙着什么,再远一些的地方,能看见一架白色伊尔-76运输机高大的T形垂尾伫立在停机坪尽头的黑暗中。
欧拉西亚空天军的支援比自己想象的来得更快。并且,几乎在她走出舱门的同时,她立刻就看见了第二队前来支援的欧拉西亚战机越过跑道上空,随后大坡度右转,几乎立刻完成小航线进近,将机头对准跑道。这些欧拉西亚飞行员的泼辣令她感到惊讶。
“谢谢,我们没法等太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亚莉希德扭头看去,斯卡雷特少校一只手搭在奔驰越野车的驾驶座车窗外,对从安-124上走下来的欧拉西亚军官点了点头。她随后转向亚莉希德和埃斯特尔,招手示意她们上车。
“你们是怎么过去的?”少校亲自开车,这场面对亚莉希德来说并不算多见。寒暄结束了,她直入主题,“当欧拉西亚人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吓坏了。他们告诉我——还是用他们那一贯的咄咄逼人的态度——你们在他们手上。措辞很严厉,非法闯入防空识别区一类的。我想了很久也没明白你们是怎么从我们和505的眼皮底下溜过去的,当然他们大概也不明白,所以你们落地的当天就打来了电话。”
“我也不知道,”那个高卢魔女回答,“就像是睡了一觉一样。”
“涅洛伊会玩的鬼把戏多了去了。谁知道?”亚莉希德心情很好,于是也不想搭理幻影魔女的评价。她经历过的事情比这离谱太多了,既然涅洛伊有办法凭空从一个地方出现,自然也有办法把人——连着飞机一起——从一个地方丢去另一个地方。谁知道?
宿舍区还是和她们离开的时候一样。亚莉希德沿着潮湿的楼梯上了走廊,走廊里的光线很昏暗,感应灯总是那么迟钝。墙壁被重新粉刷过,但夹杂着波罗的海湿润的海风的空气很快就开始雕琢新粉刷上去的墙面,将腻子糊的东一块西一块,于是这墙面很快就重新变得凹凸不平,地砖上也出现了灰白色的污渍。
少校在她身后推开了自己宿舍的门。亚莉希德注意到,当她打开房间灯的时候,天花板的灯并没有亮起。被软木塞打坏的灯管依然没被修复。
她提着包进了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可是什么都没抓到;这时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这次并没有携带手枪出门。当她看见自己的USP手枪躺在床头的抽屉里时,她感到一丝安心。她走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透过被水蒸气笼罩的镜子,她看见了现在的自己:满脸倦容,眼圈深陷,头发打结,向下滴着水。
有那么一瞬间,亚莉希德确实有些恍惚了:她分不清自己是否已经从梦中醒来,又或者镜子里的那个才是真实的自己。焉岛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因此她才那么害怕镜子?涅洛伊到底对她,对她们做过什么?自己在那么多次的昏迷中,是不是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因此那些欧拉西亚人才如此谨慎,直到确认了自己和其他人并没有区别?在那些欧拉西亚人眼中,涅洛伊好像是一种病毒,会在人和人之间传染,也能用科学的手段检查出来......不,不是的,亚莉希德清楚这一点,如果说涅洛伊真的会对人做什么,那也是某种她们尚且不了解的事情,并且,它们对精神的摧毁,远甚于肉体。
她决定去找艾米。
艾米的宿舍门依旧虚掩着。她本来猜测艾米应该已经睡了,或者至少是在装睡,因为她没有打开电视机;但她没有。她坐在床上,蜷起双腿,双手紧紧抱着一个一升装的塑料瓶,好像生怕被人抢走一样。她的笔记本摊开在一旁。壁炉里生着火,屋子里不算冷,但亚莉希德闻到了一股酒精味。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亚莉希德皱了皱眉头。
艾米没有正面回应她。“给你,”她把瓶子递过来,“来一口。”
亚莉希德接过瓶子,灌了一口。酒酿的非常粗糙,味道刺鼻,很难喝,她被呛的连连咳嗽。这东西一定不是什么正规来源的产品,多半是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艾米或者其他人心血来潮搞的什么小花招。
接下来呢?
艾米拍了拍身边的床,示意亚莉希德坐过来。
亚莉希德脱掉鞋子,爬上床,几乎与此同时,艾米主动凑过来抱住了她,这让亚莉希德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艾米从来都会和人保持距离。这是怎么了?她僵硬地抱了回去,拍了拍艾米的肩头,像是大人在安慰受伤的孩子。
“阿莉希,”艾米开口了,“我好害怕。”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好像在忘记很多事情。那个苏30团的团长说他记得我,在克拉斯诺达尔的时候,他是我同学的后舱教员;但我完全不记得了,我甚至不记得我有这样一个同学。不,我本来应该记得他们的——我有照片,是那时候拍的,他们都在,但我却发现我无法叫出他们的名字。我怎么了,阿莉希?我会不会有一天忘了你,忘了我的亲人,也忘记自己?”
艾米在她的怀里颤抖,手臂上汗毛倒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恐惧。
“我担心我无法完成我的故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在我忘记一切之前把它们都记下来,但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她喘着气,亚莉希德这才看清楚,她说话的时候,蒙在她眼睛里的是什么——那是已经濒临干涸的泪水。“我的时间不多了。就是这样。”
“请不要放弃,艾米——”
艾米挣脱亚莉希德的怀抱,打断了她说话。“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她的语气很严肃,完全听不出她喝了多少酒,“答应我——一定要完成它。”
“我会的。”亚莉希德点了点头。
“米格35的飞行手册和维护手册已经基本完成翻译,我已经委托少校分发给了小队成员。只是,还有一件事,如果我不能完成我的故事,”艾米连贯的、一口气说了下去,“我希望你能完成它,阿莉希,把它写完。这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故事。我想让它留下来。可以吗?”
“我会的,艾米,我会的。”
亚莉希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勇气答应下来。也许,她只是不愿意看见艾米失落的表情。艾米总归是松垮了下去,她缓缓滑进被子里,那瓶酒被她塞给了亚莉希德。亚莉希德从床上站起来,准备离开——现在离开这里是个好主意吗?
“我只是觉得酒精可以让这些记忆留存的更久一点。”艾米缓缓地说。“我知道这是谬论。但这没什么,”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声音发闷,“我们总该留下点让人记住的东西。”
亚莉希德轻轻关上了门。是的,可是有谁会在几十年,几百年后来看这些东西呢?艾米写下的文字,会有谁来阅读呢?难道是考古学家吗?或者,未来接管地球的智慧生命?它们中也会有考古学家、画家和诗人......涅洛伊呢?
她打定主意不再去想这些荒谬的事情。但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本想和艾米诉说的,是另一件更荒谬的事,这件事荒谬到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还是算了,”她自言自语地摇摇头,“谬论。”
虽然她也知道——有时候,谬论才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