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雨夜,我选择拜访格林娜。
“哎呀?这不是56-1式小姐吗?稀客稀客。”正在擦拭吧台桌子的格林娜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头下山的熊猫。她朝吧台边缘微微靠去,酒柜上罗列的各色饮料与杯子一览无余。
“好了,这次要喝什么呢?格林娜这里应有尽有哦!”她的手上捧着一瓶撕去了商标的红酒,从已经松开的木塞来看,似乎它已经被用来招待了许多人——许多像我一样面露苦闷的人,或者人形。
“可以的话,凉白开就行了,用那个马口铁的杯子。”我脱下雨衣,甩干上面的雨水,接着将手中的袋子扔在吧台上,踮脚爬上了面前的高脚凳。或许是习惯了硬板凳,软垫的质感并没有其他人说的那么舒服。
“哦哦,还带了东西来呢,是什么是什么?小钱钱?”面露喜色的格林娜将凉白开与毛巾递到我面前,猜测塑料袋只凭声音便能判断的内容物。
“只是薄皮山核桃而已。”我将毛巾裹在头上,喝了一口凉白开,嘴边竟残留着柠檬的清香。
“哼哼~”格林娜似乎很欣赏我的表情,从袋子里摸出一枚山核桃,“怎么能让才回来的客人就喝凉白开呢?格林娜特制柠檬水,味道一级棒!”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我向格林娜表示感谢,同时为她能了解我的情况而放下心来,“正如您所说,我才从长期的派遣任务回来,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格里芬的各位了。”
“而且还没有指挥官,是个问题儿哦。”格林娜点点头,接着说,“那么,今晚你是希望和我讲讲这两年的事情吗?”
“没错,是个有些长的故事,讲完它,我所有的心结或许会就此消失吧。”我把塑料袋撑开,让两人都能看到其中已经被挤压破碎的山核桃,自己拿了一个,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我的班长是个典型的东方军人。
皮肤黝黑,身材削瘦,还稍微有些驼背。裤腿永远沾着泥巴,身上的迷彩服已经洗的开始变色,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帮载有我们几人的卡车疏通道路,从筐里撒出一堆石子,再用耙子一点一点的抹平。那一刻,我以为他只是一个被雇来的农民。
直到他将带着塑料味与洗衣粉味混合的雨衣扔上车厢,说“新兵呢,都下来吧”,我们才知道,接下来的两年将要和这个农民似的班长一起度过。
我们前往的空宝驹市是一个中西部城市,位于四川盆地。那里城市人口还不到40%,绝大多数都是山。我们的班就在一片深山里,班长指着雨中黑漆漆的一片,有些结巴的向我们介绍道:“看到那几座山了没?咱们班就管那里。”
然后他上车拿下了我们的物资,主要是弹药和换洗内衣物。他将雨衣脱下来包住它们,一边招呼我们跟上,别受了凉。
走上了久违的水泥路,我们看到一座小平房,班长说那就是我们的班。
猪圈里传来一阵犬吠,其中看见了某个没毛的大家伙将爪子搭在猪圈边上,班长说那是队里配的昆明犬。因为正好是换毛季,看起来有点丑,不过狼的亲戚都这样,所以不用怕。
他将我们带到小平房的一个大房间里,里面简单的铺上了五张铁床,一个大衣柜,一张学习桌,一个电风扇,几个热水瓶和一台电视机。后来我们试了试,那台电视机因为连不上数字卫星,只能看几个中央台,而且还会白屏。
班长把我们的行李放在残留洁厕液味道的大理石地板上,让我们把衣柜里的迷彩服取出来,格里芬带来的衣服平时就挂在衣柜里,哪天外出了再穿。
“喂喂喂,有点过了吧。”格林娜听得有些不满,“格里芬的战术人形居然就住那种地方吗?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就是因为之前驻扎的人类士兵过于辛苦,所以才会雇佣我们去代替他们。”我朝嘴里扔了一块核桃仁,接着说,“而且,看到班长的房间是储物间腾出来的以后,我们也就没有话说了。”
“储物间?”格林娜的眉头一皱,仿佛闻到了其中的霉味,事实上,那也是我们为了抗议而找到班长以后的第一表情。
“‘巴山夜雨’,这个词就是从那里来的,因为是盆地,而且是山里面,雨都是晚上才下。”
因此班长总是叫我们注意安全。
由于要负责伙食和热水,班长只负责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四点的巡逻哨,其余时间的哨交给我和另外四名替代人形分配。
白天只要一人就够了,一到晚上,就变成两人一组。前一个带手电筒、拐杖和枪,后一个就牵着七八条狗。班长很喜欢狗,他帮老乡的忙的时候,看到人家家里新生的小狗就很喜欢。
“多讨喜啊。”老乡说,“同志哥你就带一个回去,练得熟了,夜路也好走。”
就这样,班里面一共养了十几条狗,大部分是土狗,也有不知道什么种的混血狗,可能是和流浪的宠物狗生下来的吧,再来就是两条昆明犬。我们出门的时候,就带着七八条狗,踩着泥路去巡逻。
班长很自豪的对我们说,碰上了不轨的家伙,你们人形是不能开枪射击的吧。那就放狗,土狗招架不了,咱们还有警犬呢。
但是他又说,山里面可怕的还是猛兽。班长说他以前还是新兵的时候,听自己的老班长说,有一次他们驻扎的村子里跑来一个老乡,老乡抱住哨兵,说自己家的耕牛被野兽吃掉了,尸体一直拖到村口,要他们去抓。到了现场就看到一头下半身已经被啃完的大水牛,牛的脑袋被什么东西拍得变了形。那时候他们就觉得可能碰到了老虎或者熊,就看了装在村口的摄像头。
结果你知道看见什么了吗?班长问我们。
是大熊猫。他有些哭笑不得的说。
大熊猫下山找吃的,结果袭击了老乡的耕牛,尸体拖到村口的时候,可能是拖累了,或者害怕被发现,它把尸体放下,就这么离开了。当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都以为大熊猫只吃竹子和水果,班长的老班长还花钱去成都看过,说大熊猫还吃窝头。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大熊猫吃肉,满脸是血的大熊猫拖着死掉的水牛,很是吓人。
最后他们只能申请补偿,老乡念叨着“国宝···国宝就没办法了”,一脸苦闷的回了家。过了不久,他又跑过来说,
自己家的铁锅也不见了,可能是被熊猫吃了。
“等等!熊猫还吃铁吗?”格林娜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嗯,熊猫在以前也被叫做‘食铁兽’。”我点点头,接着说,“但是班长说‘不用担心,我们这里就只有野猪,打死就好了,回来我给你们加餐’。结果,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祈祷‘赶紧来头野猪袭击我们吧’,每天想,每天都等不到,最后就放弃了。”
“噗!”格林娜不禁笑道,“每天都是那样无聊的生活,也只能做这种幻想了吧。”她接着问,“那你们那里有什么玩的吗?每天围着山转,肯定会闷死吧。”
有倒是有,不过也和没有一样吧。
其实第一天报道的时候,班长就和我们介绍班里的所有设施。从左往右,依次是厨房、洗漱室、班长房间(储物间)、学习室、人形房间,还有招待室。厕所靠着猪圈,里面只有狗这一点倒是稍微好一些,他将这称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因为我们是星期四报道,星期五学习完报纸,新闻也不看,他就带我们去学习室。里面有一堆很老的网络小说和青春文学,政治思想读本也有,但基本只有他一个人看。摆在学习室角落的,就是一个k歌机。
班长把碟子挑出来给我们选,都是些很老的歌碟,表面都被刮花了。十几张碟子里面,就一张是粤语歌,其他的都是军歌,还有书里面的配套录音。因为碟子很老,总是卡,最后我们从单纯的唱歌变成了猜卡碟时点,也玩了下来。
除此之外,就是班长有那么两次会带我们上山抓兔子。
那天难得很悠闲,是个大晴天,班长就要我们把狗带上,一路小跑到山顶,然后看哪里有兔子,接着就往山下赶。兔子前腿短,上山跑得快,但是下山就会摔跤,骨碌碌一路往下滚,很容易就能抓住,我们毫不费力就抓到好几只,就把它们带回去,班长说晚上全都吃了,我们却求他至少留最小的当宠物。班长同意了,但和我们说,如果哪天被他看到养的不好了,他就会把兔子从腾出来的一个猪圈里抓出来,自己加餐。但是后来有一次我们看见,他自己养的倒是很开心。
虽然班长说我们只要负责巡逻就好了,但是他也会教我们做菜,说以后回去了,饿了也能做点什么好吃的。
况且多一个技能,多一个门路。
班里面伙食最多的就是土豆,一般都是切成块。班长就要我们一个个学着切成块,皮要削好,芽要挖掉,看到坏的也不要全扔了,切掉坏的就行。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们也学了很久,经常削皮伤到手指,菜刀用的也不顺手。除此之外,劈柴烧水还是他自己来,因为班里只有他一个人类,沼气也用不了,天然气迫于地形复杂,建设进程很缓慢,我们班一直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生火。
因为我们班在深山里,用电也很不方便,所以炊事班班长很少带来生肉。每周周末,炊事班班长都开着车送下一个星期的伙食。班长也从他那里拿过手机,里面是最新下好的相声节目,我们晚上无聊就看那个。你能想象吗,手机在那里是圈外状态,收不到一点信号,跟砖头没什么两样。
因为一周都很忙,我们基本没有外出,其实我们也不需要外出,外出的就只有班长,大概一个月一两次左右。他跟炊事班班长关系很好,是一个班出来的,上午出门,下午再送回来。但有一次他很晚回来,因为他要给我们带点别的好吃的,结果碰上炊事班班长有事,他就只能自己回来。这时候他碰见了村里的一个老乡,就坐着他的摩托车回到了班里。
他把带回来的礼物分了一盒给老乡作为谢礼,然后才带回来我们需要的牙膏啊牙刷之类的。这时候他把手里的盒子亮给我们看,那是一盒拔丝蛋糕。我们都很开心,三两下就分完了。那是我们来到这里以后吃过最好吃的甜点,第二是过年运过来的柑橘。但也因此我们忘了,班长一个都还没有吃。
“那也挺不容易的啊,”已经有些醉意的格林娜嘟起嘴,开始幻想,“如果是我的话,肯定受不了。”
“没错,那两年我想的最多的就是赶紧回去。班长第一次外出的时候,我就托他买了一幅挂历,每天数着剩下的日子,就觉得很有希望,但到了最后,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两年过着过着,就这么没了。
最后见到班长的时候,他有些尴尬的站在带我们走的卡车旁边。长期的山里生活让他比同期的其他士兵沉默寡言,格里芬的工作人员递给他一根烟,他就接过吸了起来。
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的雇佣期限已经到了。
我们脱下迷彩服,换回最开始格里芬为我们定制的衣服。世界上居然还有那么舒服的衣服,我甚至忘记了那件衣服就是随着我的出产一起缝制的。班长接过我们交来的狗绳,因为警犬都在对工作人员狂吠,他就只能退到离我们更远的地方,远远的看着。
“回去了好好干。”他说完,又退的更远,把几乎暴走的狗群锁回圈里。班长跑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我们听见一阵翻找,他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走出来,扔到后尾箱交给我。
“你们路上吃。”他把袋子打开,“美国核桃。”
这袋零食似乎让他找回了一点点自尊,尽管他并不喜欢美国。
“然后这个你拿着。”他又把一块冰冷的东西交给我,压低了声音说,“谁都不要给,知道吗?”
“知道了。”那是班长的手机,里面的相声我们昨晚还没有看完。我拼命的朝他点头,想起两年的生活,竟然流出了眼泪。
班长没有多说什么,就这么转身回班,一次都没有回头看我们。
我问工作人员,之后这里会怎么办。
工作人员说,可能是下一批人形,也可能会是人类。如果是人类就好了,这样他至少能从储藏室里搬出来。
对工作人员的这句玩笑话,我没有什么回应。我们裹着毯子,看着天色暗了下来,然后,熟悉的山雨渐渐落下。
得赶紧回去,工作人员说,不然会和来的时候一样陷入泥里。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
直到离开的时候我才想起,班长曾和我们说过,他已经戒烟六年了,就在他新兵连第二个月。
所以那时我想拼命记住这里,也许有一天我还能再回来,至少好好和他告个别。然而车途实在太长。我们走过两段山路,跨过一座老式石拱桥,一路不断的颠簸和车轮的挣扎让我最终败给了睡魔。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司机正在高呼车子的前轮终于回到了最起码的水泥地。
一个挑着荸荠的老人从车尾看到了我们,便把筐里削好的荸荠送上来,问:“回去了?”
我们点点头。
“不回来了?”他又问。
我们也只能点头表示肯定。
“那就好,那就好······”他这才像是终于放下心来一般,自言自语,就这么离开了。
“故事就这么没了?”格林娜似乎还想听下去。
“嗯,就这样结束了。”然而,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讲的了。
“就算是流水账也好,在多说一点吧。”
“我说的故事已经够流水账了。”我耸耸肩,朝格林娜笑道,“我在这两年,过了可能是这辈子最辛苦,最无聊的生活,但即使如此,我也觉得这些都是值得的。因为除了打仗,士兵也有属于自己的岗位,无论它有多么艰苦,只要有等待自己的人,就能坚持干下去。我觉得这是我两年收获最多的东西。”
“所以你已经有答案了吗?”格林娜似乎并不惊讶,从她的表情上看,她似乎还很期待这样的结果。
“但是按理来说,这类任务的话,我们不会告知你们任务地点,而且也禁止委托方提出。况且你自己不都说了不记得回去的路吗?”
“这可不一定。”我笑着从挎包里摸出两样东西,放在格林娜面前,“左边的是申请书,其实和辞职书没什么两样,赫丽安长官已经签字了,希望你能收好。”
“那么右边的就是……”格林娜看着桌子右边的物件,突然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才会一开始就说出了城市的名字吗!”
她兴奋的拿起屏幕已经出现裂痕的手机,想要看看被我一直留存的,究竟是怎样的伏笔。
但是最后看到的她却只能一阵苦笑。
“你真的确定吗?”
我想了想,最后终于点了点头,关于未来,我或许早有准备。
格林娜将手机交还给我。
我披上雨衣,准备离开。
留着屏幕上的短信很短,几乎是在我回到水泥路面的一刹,才能感受到来自手机的振动。
我苦笑着再次确认上面的内容,心中的犹豫一扫而空。
短信很短,只有几个字。
空宝驹市欢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