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朔空要离开结云,已经是凛的葬礼过后的事情了。
在那之前还有一场,那场葬礼是为两个对于朔空来说十分重要的好友的死而准备的,烈和夜歌。在轰龙驱逐任务中留下来的他们负责保卫波凯村的安全,然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运气不好,遇上了雪崩……
无论生前曾经多么强大,无论生前背负着多么响亮的名号,人类在这个世上存在的痕迹仅仅需要一场雪崩就可以轻松抹去了。相对于大自然而言,人类的力量,人类的存在是脆弱的如此可笑啊。
然后葬礼轮到了凛……
猎人的确是背负着沉重枷锁的,越是拥有强大的力量,就相当于把束缚住自己心灵的枷锁加上更多的重量。但即使如此心还是叫嚣着想要维系着那绷紧如一根线般微妙的平衡。
总有一天,一旦这种微妙的关系崩坏了……
那么……
“睁大眼睛看好吧,我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的狩猎……呐,有你的天空,真的很漂亮。”
一颗子弹由左耳旁射进,自右边贯出,然后一泼巨大的鲜红在眼前泼洒开来,残酷的几乎使他停止呼吸。凛染满鲜红的脸上凝固了最后的笑容,随后他倒了下去,直直掉进悬崖之下那条湍急的河流。
凛消失的地方,唯独只有他的武器,和一枚小小的弹壳,它在刺目的阳光下闪出金灿灿的光芒,却煞是好看。
不……
谢尔低着头,用手拼命的捶打着地面。然后他开始沿着河流不知道跑了多久,虽然明知道再也不可能找到哪怕一丝关于凛的踪迹。已经愈合的伤口被剧烈的动作撕裂,再次流出嫣红的血来,但少年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那种由心底被撕裂开来的剧烈痛楚几乎已经快要让他晕厥过去。
直到他最后再也没有力气奔跑,他坐在地上看着汹涌奔腾的河水滚滚流向远方,谢尔知道他流泪了,而且,还不少。
如果不是镜华最后找到了他,也许,他会一直在这里坐下去,或许如果镜华再晚一点来找他的话,他也许会成为雄火龙的点心也说不定……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你觉得你现在还能干什么吗?!”
第一眼见到他的镜华,露出了焦急的神情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对面的人踉跄了一下但仍然站稳了。可当她清楚的看到盖在绷带下面那些再次开始流血的伤口后,镜华果断的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打的很重,少年的脸上很快的起了一片红痕。而他仍旧保持着被打时候偏着脸的姿势,放任那过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
“凛,他死了……”过了不久,他喃喃的说。“就在我面前……”
镜华愣了一瞬,而那一瞬她清晰的看到男人的眼睛变得像一个坏掉的水龙头,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挣脱眼眶的束缚争先恐后的落下脸颊,和地面撞出噗通一声轻响。
“你能够理解么,亲眼看着重要的人在面前死去,而却什么都做不了的那种无助和后悔。凛在我的面前自杀的时候我明明有能力可以救他,他本身不必这样做的!”
谢尔的声音并没有语气起伏,他的嗓音早已因为悲伤而变得嘶哑,但即使这样他也无法抑制住失去好友的悲痛,带着哭腔的嘶哑咆哮就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但是他还是死了,为什么,是因为你们吗,还是猎人守则,是这个世界吗?或者说就是朔空……就是他的话把凛逼上绝路的吗?!”
“够了!”
谢尔抬起了脸,然后他看到了对面美丽的女孩脸上抑制不住流下来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后悔了,后悔刚才自己因为冲动而说出的那些话语。但话一出口已经无法挽回,只能空留后悔。
“逼上绝路……你以为这是朔空想要看到的结果吗?你以为这就是我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吗?!你把我们同伴……都看做什么了?!”
大颗的眼泪从少女好看的眸子中不断滚落下来,她退了一步,用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我们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凛他毕竟是……我们的同伴……同伴不是被你随便斥责迁怒的道具啊……”
他很想试着说些什么话去安慰哭泣的女孩,但无论他再怎样解释,似乎都是徒劳一场。
对不起……
对不起……
我是说真的……对不起……
他只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道歉的词语,希望镜华能够真的原谅他一时的冲动和鲁莽。
凛的葬礼和其他的猎人葬礼并没有什么特别,他的尸体被河水冲走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就像那些死在战场或是死于突发灾害的猎人们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并且绽放过的,生命的痕迹被悄然的一笔抹去。
谢尔将村长交予他手中代表凛的图腾的木雕投入火堆之中,火舌一接触到那片细小的木头就开始疯狂的燃烧起来,哔哔啵啵的爆裂声音似乎在控诉着什么。他旁边的朔空仰头望着逐渐升上天空与繁星融为一体的闪光灰烬,轻轻的唱起了镇魂歌。
大概朔空认为那是他的错吧……
这边的人们,眼中含着泪水,挥手告别……
睡吧,去那另一边……
谢尔静静的听着旁边的青年唱着古老又悲伤的歌谣,不清楚朔空是不是在流泪——即便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也许他也和自己一样在心里把悲伤掩藏起来了,因为猎人的心就算是被感情尖锐的刺扎的遍体鳞伤,也一样要默默承受着更加剧烈的疼痛。悲伤,痛苦,心中的自责,负罪感……这些东西变成了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心,动弹不得。
每一份力量都是建立在这些基础上,所以,枷锁日益变得沉重,直到再也无法承受的那一天的时候……
大概,就会变成,第二个凛……
坐上小舟,顺水而下,去往另一边……
乘着红莲,凌空而上,去往另一边……
彷徨的灵魂若是找不到归路……
黑夜的红莲将会指引归途……
几乎是紧随着凛的葬礼而来的消息是,朔空带着小流歌离开了结云,他说他只是想去寻找狩猎的真正意义。
然后,萨多接受了朔空临走时候的委托,成为了我们的临时队长。但是少了朔空,少了凛之后,我们的队伍已经变得逐渐寡言起来。
我一直以为等到朔空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我真的想错了。
“这是新入的无双,名字叫朔夜。”
萨多简单的介绍了一下,他身后脸色苍白的少年只是静静的望着众人微笑。他的背后是两把小巧的利刃,的确很适合这敏捷型的身体。朔夜的脸因为血缘的关系和朔空很相似,只不过朔夜那过于虚弱的身体却成了阻挡在他的猎人道路上的一块巨大的障碍。
“朔夜的身体虚弱这是事实……虽然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不过他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战力,因为凛的事情这个小队已经少了一个人,我不可能老是呆在这里,所以就向公会申请把新入的无双调到队伍里来。”
萨多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但谢尔却并不是那么认同这个加入新人的决定。
凛在队伍中的位置……原本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啊……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作为一名轻弩手为我们吸引怪物的攻击,让我们能够专心的发挥自己的实力。
数不清有多少次……他把我们从危险中救下去。
“萨叔,真的很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是不会让朔夜进入我们的队伍的……”
思考了许久,谢尔终于说出了他自己的想法。
“凛在我的心里,是永远不能被替代的。如果您真的要朔夜进入的话,那么我宁肯选择退出。”
“你小子在说什么浑话?!”萨多的脾气一直火爆,他听到这种话的时候就很快的爆发了。
“朔夜也好谁也好,这个空余的位置,不可能让其他人再来担任,因为那是属于凛的位置。我只能说这么多,抱歉。”
谢尔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然后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小组,后面大概传来了萨多愤怒的吼声,斥责着年轻人是如何的不可理喻。最后萨多气愤的说了一句不管那小子了,强行让朔夜加入了队伍。
那样很好,谢尔想。退出也并不是一件坏事,他们都作出了各自的选择。
当他独自坐在溪边这样想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偏偏不想看见的那个少年。
“对不起,谢尔……萨多他今天大概太生气了,说的话希望你不要在意,我们都希望你能留在队伍里的。”
朔夜清澈的黑色眸子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看的他一阵心烦。
“我不会回去的。”
朔夜的眼眸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我知道……因为凛哥的事情……可是大家都认为凛哥是一个真正的猎人,没有人想要随随便便换掉他啊……所以……”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真讨厌……
像你这种家伙懂些什么?!
话音未落,少年的领子就被年轻的大剑手一把抓住,窒息感呛得朔夜大声咳嗽起来。
“凛在队伍里的位置是不能够被任何人所替代的!像你这样生活在哥哥的保护下面,作为他的影子存在的人,怎么可能能够理解!”
冲着那少年没头没脑的吼完这些,他松开了朔夜。朔夜退后一步又开始不断咳嗽,黑色的双眸里面似乎有些水光在闪动。
哼,真是个爱哭鬼。为什么朔空会有这样的弟弟。
谢尔头也不回的离去,但他没有发现身后的朔夜停止了咳嗽,并且抬起了脸。
我是哥哥的影子吗?我是生活在哥哥的保护下面长大的吗?
名为朔夜的少年,那漆黑的双眼之中,原本柔和的光芒在一瞬间变得锋芒毕露。
事情有些时候总是这样的奇妙,明明根本不知道它要发生,或者根本不想发生的事情,到最后……谁都无法阻止。
为什么偏偏在他喝到烂醉的程度闯进了他的房间,纯粹是因为担心。
现在这个担心变成了事实,谢尔果然又把自己放进酒瓶子里去了……
镜华叹了一口气,想要开始收拾一通凌乱的房间,但还没有等她开始干这些事情,神志不清的男人就已经将她一把紧紧搂住。然后他开始低声抽泣,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太好了……镜华……至少你还在这里……我以为你也快要不在了……”
谢尔埋在她的怀里含混不清的低语,如同一个像母亲发泄苦闷的孩子。
“是的,我在。”
其实他……一直都是个孩子。
“没事了……”
她把纤长的十指埋入男人柔软的头发,男人的脸埋在她的肩头抽泣。
“对不起……对不起……镜华……我……”
谢尔反手拥住长发女子,仍然抑制不住从喉咙里迸发的哭泣。他清楚自己心中微妙的平衡正在分崩离析,也许过不久,理智很快就不会再属于他自己。
终于我也要无法承受枷锁走上凛的道路么……
他在心中无声的发问,而就在几乎同一时刻,他听到了来自镜华的回答。
“只要这样就行了,谢尔并不需要独自忍受。不要忘了,我一直都在这里……”
镜华俯下脸,她耳上长长的坠子正垂下来在男人眼前簌簌抖动。
“这个坠子是将我们联系起来的羁绊啊……所以,你的一切,我都可以分担。”
她吻了那个男人,对方的身体很快僵硬了一瞬,然后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她向后倒去,反应过来的时候,视野里所见的只有木质天花板上跳动的火焰光斑,当然还有那个年轻猎人的样貌,很近,非常近。
“对不起,镜华……”
不知道为什么而道歉,谢尔掩住了自己的脸。
“现在你逃走还可以的……我……。”
不行……不可以……
因为是镜华啊,是重要的人……
“为什么要逃?我不会逃啊……”
模糊的视野中,依稀能看见她的笑。即便也能看到女子已经抑制不住的眼泪从双眸中滚滚涌出,一旦感情无法压抑了,让它畅快淋漓的爆发反而是件好事。
“我说过你的一切我都可以分担……所以,无论今天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而且我有句话一直没对你说,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她白皙的手臂环上了年轻猎人的身体,然后把他拉的更近。
“我想嫁给你,谢尔。”
镜华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然后合上了深色的眸。
正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无论谢尔对她做什么,她终究会原谅他。
因为,这样的我们,大概是,幸福的……
我以为那样的我们是幸福的……因为,我的确是爱着镜华,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
因为我在恐惧,恐惧着,因为将来总会有一天,镜华也将不在我的身边。
也许那天到来的话,我终将走向崩溃的不归路。
——我们无双的末路,终究会来临的。
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觉悟,但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
我相当害怕那个时候的到来。
所以,我宁愿选择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