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喝不惯加了落阳草的果酒,觉得那股味道让人忍不住想吐。
我已经变了。
可能我以前也变过,不过只有这一次是我感受到的,是我真真切切体会着的。我已经变得不再像个猎人,比之前所有时候都要不像。一个面对怪物无法冷血地挥下屠刀的猎人,一个显现出心软的家伙,只会给自己和同伴招来灭亡。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选择成为猎人。
“妇人之仁”
很可笑地,说这话的人已经跌入了自己设下的诅咒。
但是终究我也没有退役,斗技场的活儿越来越忙,大会要用的怪物一只接一只地送来,罕有人迹的建筑物里终于热闹了些,人声、搬东西声、怪物的咆哮声每晚上都在屋顶下鼎沸。不光是斗技场,整个城市都因为大批观光客的涌入变得拥挤而兴盛。
“武神斗宴”开始了。
我更不可能去复出,像银说的那样把这次大会当成我的揭幕战。斗宴的报名工作早就结束了,在银和我提起的一个月之前就结束了。起码在这大赛进行的四天时间里,我都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你不可能从外表来判断某个人是不是懦夫,至少在我这儿不行。同样,更没人知道我曾几度想狠心臂上的腕带扯掉——这东西现在成了耻辱。幸好这些天的工作忙得要死,而且都是些懦夫也能干的活,我才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作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噗!……苦死了,呸。】我把一口酒吐在地上。
说话的时候我正背靠在笼子上,手里和往常一样端着杯果酒,当然,是加了落阳草的。说实话我并不想这么做,但身体已经记住了这个习惯,总是当我察觉到的时候,带着清香的叶片就已经在液体中沉浮。我盯着剩下的酒迟疑了好久。【……算了,就当是最后一杯好了。】然后不知第几次这么安慰自己,仰头把剩下的灌了下去。
周围又变得一个人也没有,因此没人嘲笑我的苦相。
今天是“武神斗宴”第四天,原本关押在这里的珍稀动物们已经统统变成了刀下鬼剑下魂,调来帮忙的人自然也不必再留在这儿。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斗技场又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地方,冷清、阴森而了无生气。
……不,说是我“一个人”还是不太合适,我转头看了看笼子里关着的东西。自然光已经所剩无几,直视也不会刺眼。
一头银火龙。全身散发着神圣的光辉的火龙种。
据说在火龙群争夺领地与资源的过程中,有极少数的个体会发生突变式的进化,它们的体表将褪去暴戾的赤红,体质发生变化,实力更会有几何级数的上升,据说甚至可以接近古龙。这样的个体将当之无愧地成为王者,王立生物研究所称其为“金\银火龙”,并排除在普通种和亚种之外特称“稀有种”。
王者之中的王者,对猎人来说连见到一次都极其困难的、稀有而古老的龙,现在正在我背后的笼子里安静地打发着时间。
【……】
我们没对它使用马嘴药,但它即不反抗也没打算逃出去,仅仅等死一样趴在那里。
【……傻爆了】
“武神斗宴”本该在今天结束的,大会原定的狩猎环节里,也并没准备银火龙这样的怪物。
这家伙是今天的节目完了之后突然冲进场里来的。
城墙上的哨兵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一道银光从天际疾驰而来冲向城市,在士兵们来得及使用守城兵器之前它就掠过城墙,在全城人惊讶的目光中一头栽进了斗技场。那个时候最后一个节目刚刚结束观众们还没来得及退场,他们都亲眼目睹了真实狩猎的残酷。
那让人想起史前人类的捕猎场景。
十几个,二十几个三十几个到最后几乎是所有的上位猎人全都抽出了武器向场内奔去,吼叫声与惨叫声混做一堆。在人群的中心这家伙拼了命地反抗,不停地飞起落下冲撞,带着猎人们绕着场子转圈,不断有猎人被它击中撞到,或者身上着火飞了出去,在沙地上留下大量鲜红的痕迹。然而即便遭受着难以想象的猛烈攻击,银火龙仍然固执地赖在斗技场里。
喧嚣着喝彩声的观众席突然变得寂静无比,退避命令早已下达,但没有一个观众离开。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上阵的猎人伤了大半的时候,它突然停下了,就这么趴在某个地方。猎人们惊异地停下了手中的武器,看着它把翅膀收起来。有胆大的拿了根绳上去,然而一直到被捆成个粽子,它都没有再有任何反抗。突然闯到人堆里,又莫名其妙地放弃抵抗,所有人都以为这条龙疯了,或者脑子老糊涂掉了。
不过我知道它既没有老也没有疯。据说到了那个级别之后,火龙的智力甚至能理解人类的语言。
【一个人就这么活着不蛮好么,真是的……非得这么干吗?】
而且我甚至知道它做这一切的理由。
在它降临之前的几分钟,在外面的斗技场里……“武神斗宴”最后的节目,猎杀金火龙刚刚结束,尸体被拖进作坊之后的场地还没来得及打扫。证据还不止一个。那是大家离开不久之后只有我看到的,一直被它衔在嘴里的黄金色的鳞片。
【……大老远赶过来,就为了找到这么一片鳞?】
嘴里很苦,我下意识地提起杯子,看了一眼就顺手扔掉了。【有够傻的……和我一样傻。】火龙稍微抬头动了下翅膀,似乎在表示不满。
不管怎样,这一切都将在明天结束了。
大会明天早上将会史无前例地增设一个特别节目,届时观众们不仅能目睹银火龙的风采,更有机会享受挑战人类极限的狩猎胜景。过了明天上午,银火龙将变成一堆素材,在作坊里被敲敲打打,然后穿在某个不知名的人身上继续闪着那圣洁的光辉。
只是它的灵魂已不复存在。
那是早已注定的事情,因为已经有了消息。被指派明天进行狩猎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鬼哭。
【……好好享受吧,你这家伙。】
然而有些工作还是得做。我很清楚我要做些什么。
走出门外,公会的推车上一如往常地放着三大块草食龙肉。我把它们背在肩上,在回到银火龙那之前在自己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拿了两瓶黄色的液体出来。
我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之后折回到笼子前,用猎人小刀在肉上切开几个口子,倒进了那些液体,注视着它慢慢渗进去。
我更清楚自己能做到的事,做不到的事。
银火龙嗅到了肉的气息,把硕大的头扭过来。我打开小门,把加工后的肉丢在他面前。【给你的。】它看起来没搞清楚状况,看看地上的肉又看看我。【吃吧,赶紧的。】说完我背对着他走进了拐角。
在那肉里面加进去的是强走药G。
公会没对我领取的素材产生半点怀疑——谁都知道鬼哭的武器是弓,因此没人想到我除了为明天的支给品作准备以外的可能性。他们都被我骗了。
很快笼子里的咬噬声停下了,我回到原来的地方。银火龙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失去过,它依旧趴在那边,不过给人的感觉和之前有很大不同,瞪大了眼睛瞧着给它提供了食物的人类。那个人类也这么看了它一会,然后离开走到远处,把通往斗技场的大门打开,夜晚清凉的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
“咔镪!”
老山龙的骨头发出痛苦的摩擦声,让开了牢笼的一面。银火龙像是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
【走吧。】
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
【喂,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出来啊?】
像上次银私藏的事情已经是重罪,如若看管不慎而导致怪物脱逃……没出事还行,一旦造成什么后果,要说我的下半辈子就这么玩完一点都不夸张。这还没算上我明知故犯。
然而我还是这么做了,在冲动与觉悟的驱使下。
【听话点过来吧……没有陷阱那种无聊的东西。】
我注视着它的身影,它好奇而又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外走,不时用长长的脖颈窥探着什么。到了空旷的地方银火龙猛地张开了翅膀,卷起一阵小型旋风。
【你走吧,给你吃的东西足够撑到你脱离追捕范围……应该够。你想要的东西也找到了,赶紧走,别再多留。】我上前去触碰他银色的翼膜,他没有反抗。【这种事情已经够多了……你不该死在这里】
它的鳞片有种奇妙的触感,就好象手浸在一堆活着的银器里。银火龙就这么看着我,就像我以前看那些或暴怒或不知所措或垂死挣扎的怪物们一样。我退开几步,霎那间风尘卷卷,扑面而来的沙土逼人捂面。我看着它升空,又一轮一轮银色的明月从这里升起。
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既然你能突破卫兵的防线长驱直入,那一定同样也能再这么干一次。
然后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回去你来的地方,那个地方需要你,龙群们必须有一个王者。一个人也许会很孤单……但是总比在这里毫无意义地死去好得多。我眼望着银色的身影慢慢升高,然后在空中转了个弯,扑闪着双翼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然后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再见……哦,是永别了。】
马上哨兵就会察觉这一切,然后布下包围网,只不过在那之前它就会消失在天际。不过这里的事情还没完。用不了五分钟,士兵们和公会的长老就会一同赶过来,看到空无一物的笼子之后,把矛头全指向我。再下面的事情……哼,都懒得去想,随它去好了。
——干嘛要这么干啊?我确实是个十足的傻瓜。但是,却不后悔。
要说为什么的话……
(因为那家伙和我一样,都是不可救药的傻瓜呗。)
我自己都笑了,这个理由实在太搞笑了。不过我的笑却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结果最后,我还是做了惊世骇俗的事情呐,心头却像是卸下了一块巨石般畅快无比。
抱歉了,银,你冒着如此危险为我安排的重逢,我却就这么白白丢掉了。
桔梗,多谢你这么长时间关照我,以后没有我这样又傻又天真的人的话……你会无聊吗?
……青,要是你知道我过着这样的生活的话,你还会用那笑脸对着我吗?
结果,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去当一个猎人。
然而为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我已经比大部分人更像个猎人。
木然地盯着紫色腕带,连扯下它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就此仰面躺在地上,注视着天上闪亮的银色月光。
……仅剩的几分钟,想些什么好呢……
那片银色渐渐变得清晰明显。
………………
…………
……
【……?】
熟悉的声响,扑闪着翅膀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注视着的月光被一道更加闪亮的光芒遮掩了。然后风再一次夹杂着沙子扑面而来,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重新降落在这片地方发出一声巨响。
它注视着我。亮色的,因为充满力量而闪亮的瞳孔。
【你……】
结果还是它先扭开了视线,我一定是产生了错觉,因为我居然荒谬地认为,它这么做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下一刻,它头山的棘刺又轻轻拂过了我的脸,有一片亮色的碎片从它嘴里掉下来,落在我的身上。
那是它一直追寻着的东西。
【……】
我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只有面颊传来的触感是如此真实,而且……温暖。然后它就从我身边擦过去了。
“走吧。”
四周一片寂静,但我清楚地听到它在这么说。
“还有,多谢。”
是吗。
那就随你所愿,最好了吧。我重新站起身,跟在它的后面——跟在一头银火龙的后面。
从一开始我就想错了吧。
我本不该一厢情愿地把善意强加在它身上——它也是一头善良的,认真的,希望能回应他人期待的龙啊。
……竟然把它当成了人,我的脑子果然是坏掉了。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走在它身边的时候,有一种奇妙的可靠感。
【——你其实一点都不傻么?】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来了一句。银火龙回头看了我一眼,只是静静地朝着笼子的方向走去。从不知那里传来了“扑”的一声,接着我的脚步停住了。
……从它的头前边,故意遮住没有让我看到的地方,掉下了一大滴什么东西。
【……】
它继续向前,慢悠悠,一步一步地走去。
…………
……
卫兵们如期而至。
然而他们看到的,并不是预料的那样空空的笼子,白银的太阳仍然在沉睡,而靠在笼子上的猎人神情安宁,手上把玩着一块晶亮的鳞片。见到一群人到来的时候,银火龙不满地张了张嘴喷出些火星子,把那些士兵们下了个半死。而那边的猎人看到这一幕,竟然爽朗地大笑起来。
……
【真是个……怎么说呢,好奇妙的故事呐。】
【是吧?】
一直听着我讲故事的桔梗,这次把视线集中到我手上的东西上。【好厉害……不过说真的,我倒是更愿意相信,这鳞片是你苦战一晚上才从他嘴里夺下来的。】
【别开玩笑了,你……呵呵呵。】
我开始苦笑,然后桔梗也开始笑,最后我们俩都变成了开怀大笑。在我们所在房间的外面,观众们终于爆发出无比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呐……你觉得,谁赢了呢?】
【是银火龙,】我甩着手上的金色鳞片,【就用这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