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用稚嫩的手捏着一支练习用箭,把它搭在那把小小的弓上,使出吃奶的劲拉开弓弦。
【……】视线顺着箭头延伸,一直到十数步远处的草人身上。
然后,听着弓弦发出“嘣”一声响,还有命中的打击声。这样的事情重复了数次,所有的箭都准确射中了她想要的地方,她很高兴。
【哗,果然厉害……】
也许是太过入神,直到现在她才注意到身边的小男孩已经旁观了好久,正拍着手。【又在练习吗,唯,不如一起出去玩会吧?】被他叫到名字,女孩却连头都不偏一下。【不行,爸爸说把这些练完之前,不能休息。】说着又射出一支。
【什么呀,总是那么听话干嘛……你也是很想玩的吧,呐?】
【等我把箭练完了,再说吧。】
说完她又捏出了一支箭搭在弓上。男孩直愣愣地盯着塞得满当当的箭娄,只得叹口气。【……你是傻瓜吗。】这么念道。
【不对,我不是傻瓜,爸爸说我弓术的天赋不能浪费,所以要从小抓起。我记得,工会的叔叔不是也说过你单手剑学的很快吗?这样却不练习只知道玩的人,才更像是傻瓜吧。】
【不,明显是只知道‘爸爸爸爸’的你更傻啦!】
【我不是,你才是!】
【是你啦!】
【你才是!】
【你才是!】
【你才是!】
…………
争执并没有持续很久,女孩一边毫不让步,一边还继续目不转睛地射出一支支箭。之后这附近终于重归寂静,只有拉弓的声音,弓弦的震动在一次次重复。在男孩静静注视的时间里,箭筒不知不觉已经空了一半。
【……呐,唯。】
【嗯?】
【你以后……果然是要去当猎人吧?】
【那当然了!】她说着射出了又一支,精准地贯穿了草人的膝盖。【现在我拿这个射靶子,以后就同样拿箭射怪物,工会的叔叔说了,以我的天分,肯定能成为有名的猎人的。】她说着转过来看着男孩:【你也不是一样,要去做猎人吗?】
【嗯,是那样没错啦。不过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想当,大概不会是因为喜欢才去当猎人的吧。】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的是别的东西啦。】男孩看看被扎成刺猬的草人,又看看半空的箭篓,还有那旁边的女孩,【比如说,像这样。】
【这样?是哪样……我听不懂。】
【你当然听不懂了,因为你是傻瓜嘛!】
【——我不是傻瓜!】女孩气愤地大叫,但迎接他的只是男孩恶作剧式的笑脸。她忿忿不平地转过身去,一把抽出新的箭矢。【呀!】然而随着一声惊呼,箭却从她手上掉了下来,她用臂弯夹着弓手紧捂着手指。男孩立刻一个箭步跨上前:【怎么了?让我看看!】他用力扳开女孩的手,果不其然,幼嫩的手指被箭上的倒刺划破,正渗出丝丝殷红。【太粗心了,你。】
【呜……】
【是不是很疼?】
女孩还想把手抽回,但不争气的眼泪先一颗颗掉了下来。她看着男孩朝伤口呼呼吹着气,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绷带:【还好昨天练习时还剩下不少,刚好能用……】
(昨天?练习时?……)
只是她并没有说出心里的疑问。手指传来一阵痛感,是他笨手笨脚地把绷带从中间撕开,绑在自己受伤的手指上,抽紧。这么一下之后,疼痛的确减轻了不少,也没再有血迹溢出来了。【这样就好了。……唉,练个箭都能受伤,还真是傻瓜呢。】
【我不是傻瓜……】
即使面上还带着泪珠,她还是抬起头倔强地坚持着。【啊——不是就不是吧,这样子也没法练了,回去把事情告诉你爸爸,然后一起出去玩会吧,怎么样?】
【嗯……嗯。】
男孩放开了她的手,向场外走去,女孩跟在他背后。
伸出的手上异样的白色,和绷带不同的触感,在眼前晃啊晃的,总是在引着她去注意。
那一年,她八岁。
他十岁。
在那受伤的地方,用笨拙的手法打着一个结。
…………
……
…………
少女凝神注视着伸出的手指,仿佛上面依旧用布料绑着一个结,不曾消失过。
——只是走在前面的背影早已不在。
深吸一口气,夜晚的冰凉让她完全清醒了过来,揉揉眼丢掉回忆的残像。黎明还远,从热气球上往外看,依旧是一片让人晕眩的灰色。似乎醒的早了些……她活动着筋骨,卸下背后的弓,展开,凤翔龙坚壳“噔”撞在一起,拉开的弓弦弹回震颤着,那声音竟与当年的练习小弓别无二异。
然而手中的武器外形却已经粗野的多,腰后篓中的箭也不知比曾今的细杆粗大了几倍。少女捏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吸一口气使劲往后拉,视线顺着箭头延伸,仿佛在前方不远就是那个扎满了箭的草人。
……不,已经不需要了,即使不再那样练习,少女的箭依旧准得如鬼引一般。
猎人公会的前辈们并没有看错,拥有超凡弓术天赋的小女孩,已经成长为即使谦虚地说也出色过了头的猎人。她曾用那个姿势射靶子,现在用同样的方式射怪物,射飞龙,射兽龙,射古龙。只要是与她照面的怪物,无一不败在——或者,死在她狂风骤雨的箭击下。
“古龙生态观测员,是必须能在近距离跟随、观察并记录古龙相关生态的第一手资料以供研究,并且能在突发事件发生,如被发现时,能够全身而退或者至少能让记录保存完好,这样的一种职位。”
这就是古龙研究所,开招以来从未有其他人通过的“迷之最终试练”真身,她通过了。超越绝大部分猎人,甚至直接逾越“猎人”这个阶级得到的荣耀,最终到达“传说”的级别。
但少女终究没有当上“观测员”。
【起来得真早呢,抑止使……小姐,不过距离到达还需要一些时间的说。】
说话的男人望了少女一眼,便回头用望远镜确认航线去了。是同属研究所的同事,专司导航一职,也算是共事过几次。【嗯,越过前面的山峰,大概还有几分钟的样子。】即使身后就是广大猎人们传言与憧憬的偶像,他依旧用平淡的口气说着话。因为对手是神话级别的古龙,不如说,能被研究所雇佣的,都必须是同样等级的人吧。保持低调不趾高气扬,也不对谁特别地崇敬畏惧,正如优秀者所必要的一切。
所以,会觉得淡漠也是当然的吧。
【丛林地区的话,我想换箭头粗一些的。】
【啊啊,有的,每种箭头的都有,在下层就能找到,顺带强击瓶在楼梯转角处,还有额外准备的空瓶和硝化蘑菇,以防万一还是全带上比较好。】男人就把眼睛顶在后镜上这么说道。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同事的亲切,甚至连作为“人”说出的话带有的感情都无,仅仅是陈述了事实一般地传达。
这本就是自己早已习惯的事。从踏入研究所的那天……不,在更早的时候,就注定是这样了。那种嘲弄,那种戏谑的微笑,还有不明所以的话都……
(……)
少女甩甩头,挥掉脑中的幻影,走下楼梯挑选箭矢。竹木箭篓一个个立在黑暗的角落,个个都塞得满当当,似乎永远都不会抽尽一般。她从之中抽出一支,错了,箭头的尖度,甚至连当年用来练习的细箭都不如。从另一个篓里抽出一支,却依旧如此。少女有些烦躁,她伸向另一边的篓子,手径直摸向了篓底——
【啊……!】
被尖锐的箭头——割伤了手指。
她仿佛惊呆了,静静地望着纤细手指上的裂口渗出丝丝殷红。
…………
“怎,怎么了?让我看看!”
…………
“太粗心了,你……是不是很疼?”
………………
……
然后,把受伤的手指放入口中,尝着弥漫的咸味和腥味。
铁的味道,周围一具具认识的不认识的身体上满溢的,仿佛充满了整个世界的味道。
混乱、火焰、惨叫。
惊讶、紧张、恐惧。
袭击、逃跑、牺牲、死亡、怪物、杀戮……
从前的经历仿佛一场梦,而梦醒的时候,里面的一切就化作乌有。再也不会有人安静地看她练箭,不会有人在自己受伤时给自己包扎,却又用傻瓜的称呼欺负人。只有这味道依旧熟悉而遥远。
不……并不遥远。
【不用绕过去了,直接靠近那个山头,我就在那儿下去,之后的路就用走的。这一带环境我不熟,需要先适应一下。】
【哎?啊,好,既然您这么要求的话。】
男人听了朝操舵手做了个手势,热气球便缓缓朝雾气中朦胧的山靠了过去。再次深吸一口气,凝望着寻找合适着陆点时,她注意到了身边递过来的笔记本。
【呃,可以的话……】
【…………】
即使又是预想之中的回答,男人还是苦笑着叹气,收回了手。
鬼哭终究没有成为“生态观测员”,而是“灾害抑止使”。
即使作为有史以来合格第一人,取得了“观测员”的资格,她的资料记录本上却从来没有过过半个字。但交给她的工作她都切切实实地完成了——彻底地完成了,每次都让研究所收获一批珍贵的古龙素材。作为“观测使”却不愿提供相关的半点资料,但又确是出色的人才……于是,在古龙灾害依然存在的时今,少女终于被重新委以“灾害抑止使”的名号辗转各地。
鲜血的味道,从未遥远。
因为只要又有古龙的威胁出现,只要肩负“鬼哭”之名的少女再次拈弓上箭……那样的味道,就注定要沾满战场的每一个角落,沾满这个本不是如此冰冷的少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