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长,我已经想不清手中的锻锤曾经被自己故意损毁过多少次。
时间一长,我已经想不清那些累到瘫坐在店门口想要浑浑噩噩度日的年月。
时间一长,我好像……已经想不清老头子留给我的那句听起来断断续续的遗言。
时间太长,让我觉得都已经忘掉了自己善恶交加的上半辈子。
现在的日子过得还算安逸,我和我的小铁匠铺都非常幸运,就坐落在格里芬管辖的闹市区内。
虽说是铁匠,但我可不像木头一样呆愣死板。这年头,别说本职工作了,无论做什么都必须要与时俱进。唯有如此,这份手艺才能长久绵延下去。
出于对他的尊敬,我没有淘汰掉沉重笨拙的铁砧和土坯熔炉,反而铺内很多的老式机械加工设备都围绕着两位“主角”摆放并各司其职。
“即使脱胎换骨也决不能遗忘初心。”
这是他生前每日都会警醒我的名言。
跟上了时代,寡淡的小本生意也顺理成章做的愈发红火起来。
钉补缺口、绞钻孔洞、磨砺刀剪、制造各式家用物品以及防身的武器,成品所需的材料他们会自觉带来给我,因此少了许多麻烦。
大到锈迹斑斑的废建材,小到不要的锅碗瓢盆。只要是还散发着金属光泽的东西,他们都会不假思索地绑上麻绳连拖带拽拉回来并大声喊着我的名字。
甚至有一次,玛肖这个酒鬼在家中喝的烂醉如泥,三更半夜不睡觉直接奔着远方的战场就去了。谁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唯一能确认的一件事就是他已经九死一生。
隔天清晨,我们本以为玛肖的尸体会被当地民兵用担架给抬回来,没想到他竟毫发无损地满载而归。
玛肖最先来到我的店铺门口,将肩上鼓鼓当当的麻袋卸了下来。骄傲的脸上写满了胜利,嘴角也乐的咧开了花。
还以为这小子捡到了什么宝,我撕开麻袋的开口朝里面探望,好家伙!满满的不是其他的全是各种枪支!来历不明的危险品我有些担忧,问这些都是从哪里得到的。他笑而不语,答案也就无从了之了。
“帮我打造一个新酒壶吧,还是老模样。”
“你知道那玩意儿用不了多少材料,干嘛还带多余的回来?”
玛肖灿烂的笑意在顷刻间化为阴云,他板着脸,对我严肃的说:
“那就再帮我重组一把能使用的枪,只要能开火就好。其他的……你就用不着管了。”
我小心翼翼地从麻袋中抽出一把步枪放在手中左右掂量,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触感让心中莫名浮出几分怀念与感伤。
沉默了一会,我将枪塞了回去。同时把头凑到玛肖的耳边小声说:
“你到底想拿来做什么?”
他再次笑而不语,并对我做出一个毕恭毕敬的“请”的动作。我皱紧眉头,习惯性挠了挠脑袋。毕竟客户就是上帝,他们吩咐,照办便是。
换做以前,我定会觉得这些无理的要求就是一种刁难。我会大声呵斥,把他们轰出店铺。反倒现在却暗暗庆幸终于有人提出这种特殊要求能让我考验自己的水平是否增减。
闲暇之余我也不忘磨炼技艺。如果心情不错,我会哼起小曲,用剩余材料凑合着打制一些吊坠戒指之类的小首饰,将它们打磨抛光之后再用细钉固定起来挂在门前。
微风拂过它们会发出悦耳的清响,只要人们中意还会赚点果腹的小钱。何乐而不为呢?
也不知为何,一身戎装的“她们”比那些妇人还要对这些小玩意情有独钟。
每当午饭后不久,“她们”定会准时准点驱车停在街道的一旁争先恐后地挤在我的店门口驻足观赏这些迎风摆动的工艺品,时不时姑娘们还会发出几声娇嗔的尖叫,更多的其实是惊叹。就像“她们”发现了一处全新的未知大陆。
可笑又可气的是,“她们”虽和其他人一样,会询问这些东西能否出售,价格多少。但到最后会购入囊中的人却凤毛麟角。
即便如此,我并没有将“她们”赶走。而是静静坐在一旁凝视着“她们”动人的眼睛。
纯粹又深邃,如孩童般纯真,梦境般奇幻。从这些晶莹剔透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感更是和主人的瞳色一样五彩斑斓。光是这样就已让我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但人无完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们”眼神中都缺少了一丝本该应有的东西——灵魂。
这就是为什么“她们”有一个冰冷又文不对题的名字——战术人形。
那天,战术人形们从战场归来。当时正值傍晚,我把做好的晚饭用铁碗盛好端在手上,简单念叨几声祷词之后便悠哉悠哉地坐在门口吃了起来。
这次的伤亡似乎相当惨重。领头仅仅开过一辆吉普,严重凹陷的引擎盖上发动机还在持续往外吐着刺鼻的白烟。车身上下全是狰狞的弹孔,墨绿的车漆已经完全被尘土和硝烟渲染成另外一种色彩。
人形们也都遍体鳞伤,有的将枪支紧紧抱在怀里独自忍受浑身传来的伤痛蹒跚地向前迈着小步,有些则三三两两搀扶在一起互相拿对方说笑试图减少一些痛楚。
“真不知道她们的指挥官都是干什么吃的。”
我也不知道我这种旁观者说这种话合不合宜,只是默默就着一口米饭同时双眼来回扫视,查看有没有认识的熟人。
队伍的最后,那个叫FNC的姑娘慢吞吞的小跑着。她为了超过前方的人形累的汗流浃背,可由于身上的枪伤却始终也追赶不上。
这姑娘我最为熟悉,她和另外一个人形少女感情非常要好,连每次出征时都形影不离,为什么今天却没有见到她俩结伴同行呢?
接着,这可怜的姑娘因为体力不支重重地摔在路边。我连忙放下碗筷走出店铺将她扶起,带着一肚子的疑惑问道:
“你们在战场遭遇了什么?怎么受伤这么严重?”
“军事秘密,不能泄露。”
她冷冷地回了我一句,接着说:“松开我,别妨碍我回到基地维护。”
“那你的朋友呢?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我不知道!别靠近我!”
她极不耐烦地朝我吼叫,嘶哑颤抖的嗓音带着心中的愤怒与警惕。我轻轻拍去FNC肩上的尘土,并没有因为她的逞强而就此打住,同时我弯下腰试图帮她捡起地上的步枪。
突然,她抢在我的前头一脚将枪踢开,同时右手熟练地掏出匕首狠狠朝我的腹部刺去。我吓的不轻,急忙向后躲闪,差点因为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
“我说了!别靠近我!不准碰我的枪!”
“你疯了!?真刺中了可是要命的啊!”
FNC的情绪瞬间飙升至顶点,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随时都可以促使她发起下一轮进攻。
我深知自己没有任何优势,再拖延下去情况肯定会更糟。舍弃可有可无的面子,我下意识举起双手向她示意投降。这时,FNC仍对我保持敌意。她后退两步,缓缓收回匕首。恶狠狠的目光一直与我保持对视,直到她捡起被自己踢飞的步枪,才保持先前的速度继续向街道的尽头跑去。
“真是的!”
原本想好心做个绅士却碰了一鼻子灰,失望透顶的情绪在全身上下扩散开来。我对着地面吐了口唾沫,回到店内准备吃掉剩下的饭菜。
入夜,酒足饭饱后我走回门口一屁股坐在门坎上试图淡化烦躁的心情。街上寂静无声,和白天的繁华喧闹相比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两面。但这也是一个好处,再怎么宣泄也不必担心他人能够听见。
当然,今日也没有客人找我做事,熔炉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如果那老家伙还健在的话,肯定会气得火冒三丈对着我一顿臭骂吧?
想到这里,我放声大笑,回声在街道两边反复弹跳微微泛起一层波澜。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不止FNC,所有战术人形的眼神里真正所透露的其实是面对枪林弹雨的无助和畏怯,是每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所留下的惊恐和慌张。
那些纯洁与美好就像惊弓之鸟一般藏在内心的最深处躲避战争的铜枪铁炮。
她们想要的首饰并不是为了梳妆打扮,而是想要慰藉自己空虚的内心。想要的是一个能在战场上支撑自己的念想,想要为了这个念想一直存活下去或者毅然奉献出自己的生命的动力。
我笑到几乎癫狂。狠狠朝笑自己有多么无知,笑自己有多么低俗。
“请问您是李芫先生吧?”
我立刻收起笑声,望着这位不知从何处来到我面前的男人。
他穿着单薄的军装,站的笔直端正,双手自然地背在身后,俊俏的脸上带着一抹微笑。我摆摆手,无奈的说:
“不好意思哈,如果你是来找我干活的请自己把材料带来。况且今天已经打烊了,非常抱歉,明天再来吧。”
他笑着点点头并没有走开,而是将身体逐步移向店内四处打量了起来,最终,他在首饰前停住,饶有兴趣的欣赏了一会。
“啊,真是好手艺啊!”
男人伸出手指,拨动起这些叮当作响的首饰,同时转过头发出自己由衷的赞许。我有些受宠若惊,挠了挠鼻尖,结结巴巴的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多练个几年就这样了。”
“倒也是,那你来看看这只戒指,是你打造的吗?”
他转过身,将一枚戒指丢了过来。我接住,将它放在手心仔细检查:整个戒指通体金黄,平滑的金属表面布满了杂乱无序的划痕。在内侧,主人的大名被匠人雕刻的清清楚楚。
真正让我进一步确定的是戒指内外的六处凹槽,天知道我为了它不知道忙活了多少个夜晚。
很快,我站起身走进店内把戒指递还给他,斩钉截铁的说:
“这是我给FNC小姐和她朋友56式小姐订做的一对戒指,两个戒指可以拼接在一起。所用的材料是她们带来的一块小黄铜块。至于材质的型号就原谅我才疏学浅了。”
“嗯哼,说的完全正确。”
“那为什么56式小姐的戒指会在你这儿?你是谁?”
男人顿了几秒,接着做出一个优雅的绅士礼。平静的说:
“我叫昕伊,是这个管辖区域的代理总指挥。”
说罢,他掏出军官证在我的眼前晃悠了几下又飞速放回裤包里。接着笑嘻嘻的说:
“军事秘密就不必看的太清楚了,模糊一点是好事。”
“哇哦!那这位昕伊长官,究竟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种穷乡僻壤呢?”
面对我的讥讽,他没有生气。依然平缓的说:
“我的副官,她在一周前不顾我的反对跟着先头部队去收集情报,可到了今天却带着一身伤倒在我的怀里痛哭流涕。这是为什么呢?”
“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个平民百姓。况且当官的没指挥好,当兵的当然就吃大亏呀!”
这次,他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回答说:
“我的副官正是那位差点捅了你肚子的小丫头,我为她的行为表示衷心的道歉,她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只是……”
“什么?”
他润了润嘴唇,想要开口却始终说不出下一句。为了打破僵局,他朝街对面招招手并大声说:“过来吧小C!快过来道个歉!”
几秒后,路灯下映出一个娇小的少女身影,是FNC。她从街对面战战兢兢地挪了过来,我伸出右手想和她握手言和,但她却径直扑向昕伊并将他一把抱住,躲在他身后不敢吭声。
“好了小姑娘,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现在能抬起头看我一眼吗?”
FNC无动于衷,双手反而更加用力。昕伊笑着朝我摊开手,同时把戒指递给我,意味深长的说:
“自回来之后她的心智波动一直很强烈。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
“那,56式她?”
“很遗憾,由于FNC的错判,她阵亡了。”
我心口一绞,脑海中能够寻找到的只有56式甜美的笑声,甚至我都想不清她的面容。明明那疯丫头经常拿我乱糟糟的胡子说笑,现在却……
昕伊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十分柔和,但最后的回答却异常的冰冷残酷。话音刚落,少女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从他身后在街道上传开。
FNC的两只小手紧紧攥成拳头不断锤击着昕伊的后背,两行热泪肆意涌出眼眶划过白皙的脸颊一颗颗滴落在地上。
她发泄了很久,把所有的怒火都凝聚在手心上一下又一下朝昕伊身上打去,毫无保留。
我定在原地,心中五味陈杂。连移动身体也做不到,只能楞楞地望着两人的举动。
最后,FNC精疲力尽。她累倒在昕伊怀中呼呼大睡,红润的双唇一张一合,仍断断续续的念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之后,昕伊和FNC再也没在这个地区露面,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最近我才从玛肖的嘴里听说两人在塞舌尔海域逍遥快活,我想这多半都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吧。
那枚黄铜戒指被我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上,一直渴望能够物归原主。
至于昕伊口中的第七梯队究竟在战场上遭遇了什么,很恼火,我已经完全想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