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在老山羊的体内,有一团黑色的物体,满载着信息,凭空消失在原地,飞入遥远之外的真红教教主手中。
“罪业红莲……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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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兽人国全境突然遭遇百年级天灾变故,粮食减产过半,民众陷入食物短缺的境地,又因为彼时与人类国家之间关系紧张,没有办法通过常规的进口贸易渠道缓解压力。
当时的王其实并非“何不食肉糜”的昏君,只是开仓赈灾的事情落实下去——
表面上,所有子民能够按户领取粮食,虽说吃不饱,倒也不至于饿死人,可是在卫兵们的视野之外,恶性事件屡见不鲜,甚至被默认允许。
猫人一家老小领了救济粮,原本满心欢喜提着袋子要往家走,却在偏离大路的小巷子里,被三个光着膀子、身强力壮的虎头兽人拦住了去路。
猫人男子作为一家之主,虽然瘦弱,但依旧挡到妻儿前面。“你……你们要干什么?”
虎头兽人露出戏谑的坏笑,满脸邪气,活脱脱是不良敲诈老实学生零用钱的派头。
只是性质更为恶劣。
其中一个伸手压住猫人男子的肩头,暗中发力,把他捏得痛苦不堪。
示威过后,却是一副“河鳝”的嘴脸,笑里藏刀,假如对方有丝毫不愿意配合,他不介意打到对方愿意为止。“没打算干什么,只是觉得,你们一家分到的粮食实在有点多,哥仨反而是不够吃,想从你们手里’借’点粮食。”
猫人看得出来,这是抢,不是借,更不会真的只“借一点”。
但是那三双透着凶光的眼睛着实恐怖,猫人觉得,如果不交出粮食,那么挨揍还是小事,万一自己被打死了,孤儿寡母岂不是更会受人欺负。
纵是心有不甘,无奈兽人国的一贯传统便是如此,强者为所欲为,除非被更强者制裁,而弱者,没有人来切实保护他们。
他心怀悲愤,颤抖着递出装着全家人口粮的布袋,只能徒然希望这些家伙能给自己留一些。
三个虎头兽人见他还算“上道”,笑嘻嘻从身后拖出一个一人高的大袋子,里面所装的,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从别的弱者那里榨取来的粮食。
他们把绝大部分米粮倒进自己的口袋里,扔回去的量只够盖住布袋的兜底。
“这……”猫人男子面色凝重,刚领回来一个月的食粮,转眼剩下的才够吃几顿啊?
“特地给你们留了不少,毕竟我们也不是什么魔鬼嘛!”
强者连是非黑白都可以歪曲,“多与少”的概念自然也是他们来定。
“要知道,我们吃饱了好歹还能为国效力,而你们能干什么?一群废物,只会浪费粮食。现在,你们滚吧!”
达到目的后,他们不耐烦地把猫人一家挥开,转而寻找下一个目标。
猫人窝囊,不过只要命还在,总归能有办法。
……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到了后来,自然出现如此的状况:领同样单位的救济粮,领主和武力强悍的家伙花天酒地,还沾沾自喜那是自己凭本事取得的;弱小的平民勒紧裤腰带为了生计愁破脑袋,正可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第二年,灾荒没走,人死了不少。
山羊家原本是可以靠吃草渡过难关的,第一年他们一家也确实这么做,所以憨厚的他们被抢了救济粮后,还是勉强顽强地活了下来。
第二年,就不行了。
由于灾害持续,粮食短缺并未随着人口减员有所缓解,矛盾反而被进一步激化,饿疯了的人们顾不上土地是否适宜,把所有带土的地方都开垦出来当田种,可是被压榨的土壤哪里还会剩余什么肥力,他们便陷入了“越荒越垦,越垦越荒”的怪圈,犹如人类曾经强极一时的帝国,终因穷兵黩武,无以为继,而被三家分之。
兽人国境内的草地森林尽皆消失。在大灾荒面前,人尚且保持不住人性,兽人更是如此。又有谁,会在大难临头时还顾及其他种族的死活?
没有粮,又失去了赖以为继的草地,山羊家被逼入了绝境。
饭桌上的草越来越少,山羊清楚,等到仓库里最后的草吃光,他们一家或许……只能在黄泉的彼岸继续做家人了。
他有个温驯的妻子,一个活泼的儿子,若不是饥荒造孽,他们三口之家该是多么幸福美满。
可惜世间,从来没有如果。
山羊注意到儿子渐渐开始不在餐桌上吃草,起初没有放在心上,等发觉不对劲,已经晚了。
他有一天,偶然撞见儿子把分到的草食抓在手里,似乎极其动摇,最后,却只是凑在鼻尖闻了闻,放回到仓库里。
他张大了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因为苦难而过早懂事的儿子,以这样的方式,希望家里能维持更长的时间。
……或许,撑到来年,情况就能好了吧。
可是,这个乖巧的孩子注定是看不到了。
他发现了爸爸,嘴角凄然一笑,身子不由自主倒了下去。
幼小的身板,终是再也撑不住了。
“孩子啊!”
山羊扑上去,把他搂在怀里,豆大的眼泪簌簌落下来。
太迟了,因为他听到,儿子稚嫩的声音说:“老爹,别担心,我不饿。”
山羊怔然。
不饿?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不饿呢?
……不!不可能!
然而没有“不可能”。
这段时间,小小的孩子,吃的是土。
和那些动不动就在网上说笑要吃土的家伙不同,小羊吃的,是真土。
嚼在嘴里有腥烂的味道、难以下咽的土,吃下去后确实感觉不到饿,但是土却没办法从身体里排出来,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没有粮食吃的人却被活活胀死。
山羊亲眼看着儿子在怀中吐血,全身抽搐不止,然后停止了呼吸心跳。
想哭,但是嗓子因极度悲痛的情绪而嘶哑了,哭声都发不出来。只有无言的泪,在扭曲的脸上静默地落着。
然而就在一千米外,领主一家围坐着大鱼大肉,吃不完的统统扔掉。
后来,失去妻儿的山羊遇到了现如今的万兽王,后来,兽人国走出了灾乱,以无数性命作为代价。
原本他以为他在新王身上看到了希望,直到那个包裹在漆黑斗篷里的人像出现。
“你似乎很满意现状,是忘了曾经发生过的惨剧吗?”
“可是现在兽人国已经比从前好上很多了。”
“曾经的兽人国,在天灾发生前,也说得过去。”那个人像的话,每句都能刺中老山羊的痛处。
是啊,谁能保证当下的繁荣安稳不是镜花水月、无根之萍,在下次灾害袭来时就会烟消云散呢?
“我们有了新的王。”
“他现在还年轻,也许会励精图治一段时间吧,但是,绝对的王权总能腐蚀一个人。”
老山羊双眸阴翳。“那你说,能有什么办法?”
“寻找到世界的本源真相,从那里着手的话,岂止是饥荒,所有的灾祸,都可以迎刃而解。”
……
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被空中画出来、名为理想的大饼引诱的老山羊和他们搭上线,一步步沦为他们的棋子,成为他们在兽人国布下的暗线,而他自己,也一步步背离了“改变世界消除不公”的本心,被无法改变的过去和伴随的苦痛仇恨吞噬,偏执地认为正是上位者,是有权有力的那些人,是他们才导致了那场惨剧。
所以,他要报复,要用怒火荡涤这个世界,给逝去的那些人一个交代!今天的叛乱,一半是真红教指示,还有一半则是出自扎根在他内心的愤怒。
于是,凝望深渊的贤者化作深渊的一部分,打倒恶龙的勇士趴在金银财宝上变成新的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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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通过罪业红莲的强烈共鸣读取了老山羊的记忆,经历了一秒的失神,回过味来,一时百感交集。他是个可怜的人,有过理想,却被引诱着堕入黑暗,值得人扼腕哀叹,正如年轻时的我们都曾憧憬易小川,无奈的是,绝大多数人最后活成了要一步一步追到最高的高要。最反英雄主义的,便是原先想成为英雄的人,转身成为了作恶的一员。
在七大罪的状态被镇压的同时,他频临破碎的理智在我读完记忆后竟然逐渐恢复,重新拼凑了起来。只是羸弱的身体在愤怒的火焰灼烧、过度的透支生命力、以及我的暴戾击打下,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伤重不治。
万兽王走上前来。
“可惜我行差踏错。兽人国的未来,拜托你啦。千万别像我一样,忘了我们许过的承诺啊。”
万兽王大概是猜到了什么,以送行的目光望着昔日的老友。
“本王答应你。作为王者,自然会去承认,去允许,去背负整个兽人国。”
“那就好。”老山羊的声音变得飘渺而悠长,眼神涣散,失去了焦距。“只是,这样戴罪之身的我,注定是看不到了。”
“老友啊,本王会去代替你看到,而把你蛊惑至今日地步的人,本王找到后绝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