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七月份的夜风,总是冷得教人直打哆嗦。
暂且不论这一个月内的气温为何会发生如此转变,但独属于晚间空气中流露出的冷冽刺骨的凉意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因此,穿着单薄迎着冷风、行走在冰冷黑夜中的亚鲁,除了环抱双臂、时不时摩擦两掌掌心取暖之外,别无他法。
好几次涌上心头的某种可能性令他屡次产生打退堂鼓的念头,但终究是抵不过内心深处名为「良知」的强烈驱使之下,再次回到了这个至今仍无比厌恶的地方。
本意是想要确认一眼后赶紧开溜,至于对方这个时候是否还在那里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毕竟过去不乏一些喜欢将「战利品」领回窝里,试玩各种Play满足自身欲望的变态癖好之徒存在。
借助巷口的路灯照明下,伫立在远处观察暗巷深处的亚鲁,竟是意外发现上午曾向其求救的那个女人,依然身在此处。
不得不说,相较以往的受害者们,女人十分幸运。因为她白天遇上的,是一群以「玩完就弃」为习性的另类「绅士」,而非凶残成性的纯粹施虐者。
看那样子,尽管有些丢了魂,但好歹是保住了性命。
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倘若对方一时想不开,指望着以死解脱的话,那也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只可惜在亚鲁看来,那女人并不具有相应的勇气和觉悟。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对方会就这么失神落魄地回到家中,然后宛如落单的狼崽般独自将伤口隐藏起来,故作坚强地度日,又或者是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之中驻足不前。
虽然女人的遭遇非常值得同情,但现实并非梦幻仙境,而是无情、残酷、不公平的世界。
只要置身其中,自然而然便注定了有人遭罪、有人享福、有人欢喜、有人悲伤。
但这一次,事情的发展似乎有所不同。
而带来转机的某个存在,正是一名全身包裹在御寒用的浅灰色斗篷之下,留有一头长至及肩且乌黑亮丽的直发、五官清秀、身形娇小的柔弱少女。
也就是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女对遇害被辱的陌生女人产生怜悯之心,才改写一段即将虚无落幕的悲剧。
明知无用却依然选择向对方伸出援手,意图抚慰悲惨女人饱受摧残的心灵。
不得不承认,少女是一位同情心泛滥的大善人。
「穿上吧,小心着凉。」
一边以轻柔的语声细说着,少女一边把身着的斗篷脱下,披在了**的女人身上。
这般毫无顾忌关怀他人的举动,成功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力。她下意识地缓缓抬起黯淡无神的双眼,木讷地凝视着少女靓丽的身影。
脱下斗篷后,少女掩于其下的酒红色过膝晚礼服随之亮相。清秀的五官轮廓,再搭配上如此着装,哪怕将之比作巧夺天工的造物也绝不为过。
「没事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面对女人投来的目光,少女俯身保持与对方相同高度蹲坐着,回以略带几分腼腆又清爽的笑靥。
「……」
女人面无人色的脸上首次动容,眸中染上几许愕然的色彩,掺杂着一丝安慰。
少女这般模样,恐怕在女人看来尤其耀眼吧?
兴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才会浮现出一种犹如心灵深处的伤口被洗涤、包容的释然神色;反观,少女则以温和的态度把对方拥入怀中,好像是想借此表现关怀一般轻拍着她的脊背。
这样的场景,在亚鲁的印象中,好像是第一次见。
诚然,暗巷是介于三大街的交叉隙间一隅的存在,但在城内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方。可说是被民众无形中默认了的不法地带,其中恶党们的各种龌龊勾当,早已人尽皆知,只是碍于没人胆敢挑明罢了。
然而,一个人即使身陷绝望的黑暗中,仍能发现有一缕曙光闪烁不定,兀自倔强、不厌其烦地指引着一个又一个迷途的羔羊。
对于那女人而言,此刻的少女无疑是那抹曙光,是可以抚慰人心、指引迷途羔羊的天使。
而最好的根据,便是女人双颊无声流下的两道清泪。同时,也意味着对方心中涌现求生意志的表现。
亚鲁看在眼里,心下不禁产生疑惑。
——在他之前的「亚鲁」是不是也曾经这么向陌生人伸出援手过?
他无从得知。
过去的「亚鲁」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了曾经不惜代价想要守护的对象手中。
而如今的亚鲁唯一清楚知道的,就是「如果自己也如少女那般作为的话,定然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这一血淋淋的教训罢了。
既然得出寻求的「真相」,亚鲁就失去继续待下去看戏的理由。他收起冷漠的目光,径自迈开轻快的脚步,不作停顿转身拐出巷口。
◆
◇
——活着比什么都好,死了就什么也不会留下。
这番话,过去的「亚鲁」经常挂在嘴边,却不曾料想其生命尽头竟会是那么的令人不齿、可笑。
但饶是如此,亚鲁并不觉得「亚鲁」的一生白活了。
至少,他曾经拥有过一段自己羡慕不来的美好时光,并且活出了自己所期望的人生。
置而不问、知而不为、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根据过去「亚鲁」留下的最后一段记忆中,他认为只要自己能够完全做到这四点,就足以获得绝大部分人穷极一生所奢求的「超脱」。
然而,这几点虽然看似简单,但就连过去的「亚鲁」都办不到的事情,亚鲁可没自信到产生类似突破自我极限的妄想。
不过,努力还是会努力的。
毕竟他现在能做、想做的,也就那么几样事情不是吗?
「……亚鲁?」
熟悉的一声轻唤,亚鲁飘扬的思绪被拉回现实,无意识地闻声望去。
映入眼帘的,不出所料是莲理的侧颜。
同时,亚鲁了解到了自己方才又再度站着发愣这一事实。
「专心点。」
类似的情况以往曾发生过好几次,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的莲理自然心里有数。
兴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平日里最多也只是口头上警告亚鲁一两次,而后便就此作罢。
每当这个时候,亚鲁总是有种莫名无地自容的感觉涌上心头。在工作时间开小差,哪怕二话不说被开除了也是活该,更何况自己还是个十足的「惯犯」。
这方面的处理方法,亚鲁一直都拿捏不准。也因此,他私底下十分感激莲理的宽宏大度。
「明天我得走了。」
没头没尾的话语,经由莲理本人之口,面色如常地说出。
亚鲁乍听之下,一时半霎没反应过来对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爸那边……——就拜托你了。」
正当亚鲁私自寻思话中之意时,莲理用有些异样的口吻接着自顾自地言道。可讲到一半又不知怎的戛然而止,静默片刻后才艰幸地把话说完。
亚鲁这下终于听懂了。
莲理指的是魔导学院那方面的事。
由于学院方明文规定就读生最初一两个月不得踏出校门的缘故,拜托身为同事的自己,也算是情有可原。
「不会麻烦你太久。」
尽管莲理本人极力掩饰,但脸上的紧张之色却是表露无遗。显然对于像她这种木讷的人来说,鼓起勇气请求他人帮助,本身已是莫大的挑战。
亚鲁原先以为是什么天大的难事,万万没想到对方的请求不过如此。
于是,他没多想就微微颔首,答应了下来。
坦白讲,就算对方不主动提起,亚鲁自己也会自觉这么做的。毕竟在某种意义上,菲丝可说是他的救命恩人。
「……谢谢你。」
必要的礼仪总是没疏忽过,不管是对陌生的外人,亦或者是最亲近的家人,莲理从来如此。
有礼仪的女孩没人会反感,只是这样的态度在亲属看来,会让人以为自己与对方产生隔阂、疏远的微妙感。
这方面的怨言,菲兹过去一年间经常以醉醺醺的模样向亚鲁哭诉不少。其中之一,便是他把女儿管教得太完美,以至于「必要」的肢体接触如今都做不了了。
两人之间不算漫长的对话到此为止,周围人们的喧闹嘈杂声立马将之取代,再次成为这间酒馆的主旋律。
说起来,也不知是不是亚鲁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天白天酒馆的生意对比以往而言,似乎更热闹了些的样子……
「喂,你们早上路过的时候,有看见在广场公示板上张贴着的寻人启示没有?咿呀——真没想到三公主居然真的从王宫里逃出来了啊,太令人意外了!」
「哼,那可不是嘛。长年窝在宫里不谙世事、不出家门的公主殿下突然话也没说就闹失踪,事儿不大才怪了。」
「比起这个,我有点搞不懂陛下到底是不是有心想把人给找回来啊……还是说另有所谋?毕竟你们看寻人启示上都没见三公主的肖像画,就只告诉我们根据名字和失踪当天穿的什么衣服来找人,你说这……这像话吗?」
酒客们本是杂乱无章的民间杂谈,不知为何开始围绕着「三公主失踪」这件事上深究。
然而,不管是亚鲁也好,莲理也罢,他俩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之徒,更甭提当中将近一半以上是空穴来风的谣言疯传,以及毫无逻辑依据的无稽之谈了。
「……下班后跟我去个地方。」
置身在极度喧器的环境下,莲理依然能不受影响地向亚鲁搭话,想来多半是见惯不怪了。
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话语,这次则是不容忽视的内容。
倘若不是自己与眼前的女孩有一定交情,一般人极有可能会误会对方提出这般要求的意图。
话虽如此,但一联想菲兹昨日在书房里的种种表现,尤其爱惜生命的亚鲁自是有所忌讳。他不得不在做出选择之前,慎密思考话语背后蕴含的危险性。
「放心,店里爸会暂时看着,而且也获准了。」
仿佛是察觉到了亚鲁的犹豫和顾忌,莲理沉着冷静地补充道。
既然对方有了这番话作保证,那么就意味着亚鲁没有退路可走,只能任其摆布了。
当然,他不是不近女色或是对异性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患,而是单纯不想自己的预定计划被迫打乱。
这对于墨守成规的亚鲁来说,是一件十分令人不快的事。
◆
◇
无星无月、漆黑一片的夜晚,仿佛是这个世界恒古不变的夜景。
亚鲁一如既往地踩点下班,独自离开了即便夜幕降临仍人声嘈杂的酒馆。
不同的是,亚鲁身边多了个莲理这一小姑娘。
「好了,我们走吧。」
一面用发绳把披散在肩上的栗色长发卷起、绑成一缕马尾置于脑后,换上一袭素裙的莲理一面笔直地朝中央街广场的方向迈进。
中央街广场,当地居民们将其称之为商店街。
原因自不必多说,但最重要的,是摆在广场角落处的公示板。有关于国王的私人日常,以及绝大部分国家公事,负责人员经常会以文书的形式张贴在那里。
另一方面,商店街可以看作是亚鲁平日里除去东郊,基本不怎么光顾的地方。因为他迄今为止没有必须大老远跑到中央街逛商店街的理由。
先前提到过,「菲兹烟鬼居」是占据了中央街人流量较大的良好地理位置。而如果从那里徒步而行至目的地的话,也不过才隔了大概半条街的程度。
既称不上有多远,但也说不上有多近。
其实,单论性格方面,亚鲁和莲理无疑是属于废话不多的内向型。硬要作比较的话,前者是比后者更加极端的存在。
很自然而然的,两人这一段路程是在充斥着压抑感的夜幕笼罩下、沉寂的气氛中度过。因此,他们没耽搁多少时间就顺利抵达目的地——
海龟铁匠铺。
一目了然的店名。虽然店面有些老式、破败,但是论其规模与摆卖的各式商品,毫无疑问完全符合「铁匠铺」的定义。
来到了店外,亚鲁整个人看起来貌似对这地方有点陌生的样子;反观莲理却丝毫不作迟疑,表现得好像是这里的熟客一样,驾轻就熟地踏入店内。
见对方没有催促自己,亚鲁自觉站在店外了无兴致地观赏那些摆在台面上贩卖的成品。
「海叔,我来拿东西了。」
惊奇的是,莲理一进入店里,顿时没了平日里的拘束感,呈现出极其自然的模样。
「丫头,不是我说,你再过不久就是魔导士了,还要买我这些破铜烂铁有什么用?」
仿佛是响应莲理的呼唤般,一名手里揣着米白色陶瓷酒杯、下巴长满泛白胡须、目测低莲理一个头的矮胖子从后门徐步现身。
矮胖子名唤海姆·文尔森,是这间铁匠铺的老板,为人豪爽「小」气,熟悉他的人都管他叫老海姆、海爷、海叔等等。
「防身。」
莲理似乎无意透露过多信息,仅是简明扼要地说明了用途便不再言及。
「啧啧啧……你这防身用的玩意儿可真够名贵。要不是我之前碰巧从其他同伙那里搞了件过来,否则我绝不会帮你这丫头整那玩意儿。」
海姆露出几分痛惜不已的神情,用不置可否的语气言道。
「谢谢海叔。」
「不必客气,我只是拿钱办事罢了。当然,你如果非要感谢我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去你家老头那里的酒馆免费蹭喝一杯。」
莲理以一贯温和有礼地向海姆鞠躬道谢,怎料后者却厚颜无耻地提出无礼的要求。
「……一杯的话,我想应该没问题。」
「是吗?那可是太棒了!你先稍等一下,我这边整理好了跟你一起过去。」
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的海姆当即放下手上的酒杯,开始着手打烊。
「明白了。」
见状,莲理不自觉浅笑着,十分随和地依言静待对方。不过下一秒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快步行至店外,一眼便瞧见了伫立在不远处公示板前发愣的亚鲁。
「不好意思,麻烦你今天陪我走一趟。」
闻言,亚鲁收起目光、回过神来,愣了一会儿才弄清楚对方那是「放行」的意思,朝莲理点头以作回应后,径自有些浑浑噩噩地转身走远。
目送着亚鲁陷入黑暗中远去的背影,莲理面露不解之色,视线不由自主地挪到了公示板上张贴的寻人启事处,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