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是遇见她的那一刻,还是从一开始就这样。
眼前这黑白两色的世界,像梦一样不真实。
并不是梦,手臂上流出的血液还是鲜红的,褪色的只是周围的世界。
静静地站在面前的少女也没有失去色彩,镜子般的地面映出的倒影中,熟悉的黑色长裙上的花边还是紫色的,那双淡漠的眼睛也是深邃的紫色。
自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起,她就是这样,从未改变过。
“最后再问一次——你想要成为……英雄吗?”
声音不大,但四周出奇地安静,因此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已经记不清她是第几次这样问了。
每次她这么问的时候,自己的处境都实在不能算是有多好。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这更像是在要挟。
就像现在,身体被七柄长枪贯穿,牢牢地钉在地上,连抬头看向提问者都做不到。
事实上他现在也没有抬头的余力,如果不是被这些长枪固定着,他连跪坐的姿势都无法保持。
但是回答不会改变。
“我……不会成为英雄。”
声音低到难以分辨,连说话的力气也所剩无几,
但还是说出来了。
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回答,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得到回答的少女沉默了下来,眼睛缓缓闭上。
“永别了,千谕。”
于是世界重新归于安静。
***
地上本无人类立足之地
漆黑的猛兽盘踞于此
它们身批利刃,角如双矛
簇拥着猩红之日
直到英雄持着同样漆黑的剑
驱散了这漆黑的洪流
于是人们称颂他的英名
英雄的名为凯布拉尔德·阿斯塔
世上将无猛兽栖息之处之时
英雄却丢弃了剑,与猛兽为伍
于是审判以公义之名降临
英雄被送上断头台
刀刃斩落他的头颅的时候
沸腾的血席卷大地
所过之处一片赤红
从此有诗歌流传:
“背弃誓约者,
把你的剑放下,
将你的英雄之名归还,
让你的怒火就此熄灭,
一如你流尽的血。
以公义之名,
愿你低下头颅忏悔,
审判到来的时候,
神将宽恕你,
赦你的罪,
免你的罚。”
“公义之名……吗。”坐在图书馆角落里的青年一边放下书,一边低声重复。说完他又自嘲地摇了摇头,怎么突然会对一段语焉不详的传说发出莫名其妙的感慨。
抬起头来,室内的光线已经变得黯淡,看来又这样坐了一个下午——还真是悠闲啊。
仔细想想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快一年了吧,回想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每天都是这样安静祥和的日子,阳光不错,风也不错,青春洋溢的年轻人们脸上的笑容也不错,就这么一直平静地度过在这里的最后一年,似乎也不错。
“这位同学,图书馆要关门了。”思绪被耳边响起的声音打断,他感觉到脑袋被书轻轻的敲了一下。
倒不是说有多惊讶,此刻他的心中更多的是疑惑。
作为这座图书馆的常客,他知道这里是24小时开放的。
而且自他第一次来时,这里就已经是全自动化管理,自然也不会有图书管理员。
那么自己现在的遇到的,只能是某人的恶作剧了。
带着疑惑,他扭头看向了身旁。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轻轻垂下的漆黑长发,目光沿着长发缓缓上移,经过整洁的制服胸口熟悉的徽记,以及系得一丝不苟的蓝色领结,最终迎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披散着长发的少女,正微弯着腰,歪着脑袋,注视着自己,手里拿着那本他刚刚看过的书。
“已经悠闲到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了吗?图书馆虽然安静,但也不是适合发呆的地方。”见他回过神来,少女直起了身子,把书放回了桌上。
“是音无大小姐啊,抱歉,一时没注意……找我有什么事吗?”青年整理了一下情绪,打起招呼。
“那个充满距离感的称谓,可以去掉吗,如果打扰到你了我深表歉意,千谕大少爷。”叫音无的少女似乎对这样的回应不太满意,声音比之前少了几分温度。
“……不好意思,无心之举……”千谕尴尬地笑了笑,说着称谓会让人产生距离感却很自觉地加上了,“大少爷”什么的也太别扭了吧……
“算了,先不说这些了,今天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明天的年度考核准备得怎么样了。”
“呃……明天是年度考核吗?”
“你倒是也稍微关心一下自己的学业修习啊……”音无大小姐显然被这个整天像是在梦游一样的人后知后觉的反问又一次打击到了,转过身去无奈的扶额叹气道:“啊,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来问你这些……”
“不是例行的现状对接吗?”
在千谕说出这句话时,背对着他的音无动作明显停滞了一瞬。
回头看向这边时,她的脸上明显带着一丝惊讶。
“难不成你是因为介意这个在闹别扭?”
“你觉得像吗?”千谕面无表情地反问。
“虽说我是有对你进行有定期观察的任务在身,但是如果不介意的话,也可以把这个当作我个人微不足道的关心哦,千谕同学。”
“如果你那充满戏谑的笑容里能多几分诚意的话,我说不定就相信了。”
“所以,你的情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这次考核结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垫底。”千谕像是理所应当地说道,“毕竟现在我的跃升场完全是一团乱麻——不过无所谓了。”
“本人倒是挺霍达呢……”音无打算反驳,但停顿了许久,终究没有说出口,“也是,任何人落到你现在这种境地,都没有办法吧。”
“不,别这样,好像我有多么可怜似的,我姑且也算是因公负伤,从毕业后的工作安排到生活补贴都已经安排妥当,本来我也就打算找个普通的工作过平静的日子,像现在这样悠哉地度过两年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千谕懒散地靠回座椅后背,发表着迈向混吃等死的余生的宣言。
“就是因为你这点,才让人同情不起来。”因为这番无可救药的话,音无小姐的眼神冷峻起来,毫无起伏的语调若隐若现地散发着寒意。
感受到这份寒意,千谕靠着椅背的动作凝固了一瞬,总觉得在对方投来的目光下,自己的人格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接下来应该少不了毫不留情的讽刺了吧。
然而预想中的冷嘲热讽并没有到来,音无只是兴趣缺缺地看了一眼窗外:“时候也不早了,回北校区,一起吗?”
“好啊。”千谕急忙抓住缓和气氛的机会答应了。
……
黄昏的人行道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凯布拉尔德的忏悔之歌》。”音无突然开口。
“什么?”虽然嘴上这么问,但千谕知道,音无在说那本他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没想到你会对这种古老的传说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东西连起来能环绕整个奥瑞吉恩联合两周半了。”
“你这是在……研究神话时代?”音无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继续追问着。
“饶了我吧,只是一时兴起随便看看。”
“开辟了人类纪元的大英雄,因违背誓约被处决的故事,有什么感想吗?”音无像是随口问问,但又有几分认真。
“该说是……羡慕吧,大概。”
“羡慕?”音无回过头来,显然有点不解。
“一直到被砍下脑袋,他都没有反抗过,所以我想,他应该没有后悔过吧,就算会因此而死。”
“嗯……无论是奇怪的关注点,还是毫无是非观的立场,都很有你的风格。”似乎是因为回答有些出乎意料,音无手抵着下巴,低头思索了一阵子,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这是什么新的讽刺手法吗?”
“跳过客观影响直奔主观感受,自我意识过剩到这种程度,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件了不起的事呢。”无视了千谕的质疑,音无自顾自地继续说完了评价。
“音无小姐,你不觉得这种话当面说出来很伤人吗。”
听完音无的话之后,千谕确定了这确实是在讽刺他。
音无转过身,做出惊讶的样子:“哎?我是在称赞你啊。”
“原来这是称赞吗,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千谕表情复杂地给出了回应。
本想再反驳些什么,但是看着音无那一脸惊讶的样子,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一样,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你是有什么后悔的事吗?”
交谈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上,这时音无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惊讶的样子,仿佛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现在还没有,”千谕说着两只手环保在脑袋后,抬头看向天边一半被夕阳映成金色的云,“但我希望以后也不会有。”
“现在说以后,会不会太早了点?”
“现在想说,所以就现在说了,不早也不晚。”千谕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一边收回了目光,大概是有风的缘故,刚才那朵云的形状在慢慢改变。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从那朵云上移开了,因为音无的脚步停住了。
“怎么了?”
“也许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更随性一些也说不定?”回过头的音无有怔怔地说道。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似乎是已经习惯了音无那变幻莫测的反应,千谕只是平淡地反问了一句。
短暂的沉默后,音无轻笑了一声:“你这个人果然很奇怪。”
接着她又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这句也是称赞吗?”
“不,这句是嘲笑的意思。”音无仍旧往前走着,没有回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聊,始终没有看向沿途的路灯或是偶尔经过的车辆,就这么注视着前方,向路的尽头走去。
千谕想起来之前他们也时不时会像这样在这条路上这么走着,每次音无都会问他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每次都是想到哪问到哪,对话跳跃得让他摸不着头脑,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会走到那个分叉口。
……
走在前面的音无停了下来,等着他跟上去——又到了分叉口。
似乎渐渐凉了起来,依稀能感觉到有风拂过皮肤。
“我走这边。”音无向右转身,走了出去。
他还站在原地,就这么目送着少女走向远处,之前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么目送着她走出去的呢?记忆有些模糊了。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少女停下了脚步。
“千谕。”
突然被叫到名字,他的思绪又被拉回了现在。
少女转过身,有一阵风吹过,吹起了她的长发,有点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的目光还是再一次迎上了那双碧绿色的眼睛。
“毕业的时候,再和我比试一次吧。”
少女这么说着的时候,一阵更大的风袭来,他的耳中只剩下翁鸣的风声。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难以言说的微妙气氛,在不合时宜的话说出口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千谕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只是有一种这个时候就应该这么说的感觉,也可能是碰巧有一阵大风吹来,他想试着这么说一次。
路对面的少女无奈笑了笑:“没什么。”
“没什么吗?”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哦……”
“那,再见。”少女挥手,轻声道别。
没有大风吹来,这轻轻的道别终于传入他的耳中。
“再见。”他也挥挥手。
道别过后,夕阳下的两个身影同时转身,在洒满树叶的路上背向而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