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数不清杀了多少人。
全身都被炽热的感觉包裹着,分不清是血的温度还是伤口传来的灼热的痛觉,呼吸间喉中也充斥着滚烫的空气。
视野中一片鲜红,应该早就已经动不了的身体仍旧倔强的站着,手中握着的刀现在只是拄在地上支撑着身体,每当有人靠近,刀就会再次挥舞起来,让地上多一具尸体。
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像个混身染血的修罗吧。
即便如此,那些人也没有退去的打算,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不断地冲上来。
挥斩,挥斩,挥斩……刀刃触及之处,只有麻木,眼前一个接一个倒下的人形生物,已经分不清是活人还是傀儡。
从未觉得手中的武器如此无力,相隔数十步之处的猩红色光柱宛若地狱之门的裂隙,无情地向天空延伸着,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却只是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为什么自己直到现在还在做无谓地坚持。
也许只是为了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自身的无力。
又或许是在期望着最后一刻来临之前会发生奇迹。
已经没有了思考的余力,眼睛却还不愿意闭上。
视野中,如同宣判结束一般,那束腥红抵达了穹顶,将天与地之间一分为二。
生平所见最糟糕的绝景映入了脑海之中。
接着声音消失了,天空中更浓烈的红色倾泻了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意识渐渐模糊,感觉也快要消失殆尽。
朦胧中有声音问道:“绝望吗?”
接着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
千谕惊恐地睁开了眼,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全是冷汗。
直到完全清醒过来之前,他的眼睛都直直地瞪着。
记忆深处不愿再回想起来的经历又在梦中浮现,今天的开端还真是不怎么让人愉悦。
千谕坐起身,五指张开以手掩面,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梦中的情景,坐了许久,他的呼吸渐渐平复,眼睑又低垂了下来,回到了平时淡漠的样子。
记得昨天听音无说,今天是年度考核的日子——说是考核,其实也就是一对一的分组晋级赛而已,每年都会举行一次更新排名。
作为奥瑞吉恩联合最大的武装学院,中塔学院几乎汇集了所有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年度考核的排名,无论是证明自身实力,还是对前途的影响,都相当有分量。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仅仅是一个新生代顶点的名头,也足以让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们热血上涌。
不过这些都和现在的他没有关系了。
说起中塔学院这个名字的由来,好像是因为学院以那座审判之塔为中心进行建设规划,而那座塔居于世界的中心——虽然现在想来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可笑,世界的中心什么的。
其实也不难理解,人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是处在世界中心的。
这些怎么样的无所谓感想还是一直留在脑子里比较好,千谕及时停止了自己逐渐跑偏到敏感话题上的碎碎念,转过脑袋看向了挂钟:10点42——这不是已经迟到了吗。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不慌不忙的起床收拾好了床铺,慢悠悠的洗漱过后才出了门。
去往考核赛会场的路上不出意料的一个人都没有,现在所有人都应该已经在会场了。
少了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们,现在这条长长的林荫大道显得格外幽静,偶尔有风拂过,枯叶被风拉扯着离开树枝,旋转着飘落,千谕一路安享着这少有的静谧,洋洋洒洒的走到了会场。
通过会场入口的身份验证后,他径直走向了休息区,轻车熟路的样子和往日里翘掉训练课时如出一辙。
然而去休息区的路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平顺,麻烦之所以称之为麻烦,就是因为它总能不分时间地点地找上门。
“呦,早啊。”身后传来散漫的声音。
千谕停下脚步,一边拨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边转过身。
因为性格孤僻的缘故,他在这里没几个朋友,认识的人里面,会这样不懂得保持距离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松松垮垮的短袖,宽松的短裤,蓬松的天然卷,还有那轻浮的笑容,出现在视野中的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随便的气息,随便得有些招人烦。
原本这样的家伙应该是很显眼的,但他走进来的时候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家伙。
转过身后千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这个反应也太平淡了,这时候难道不应该说‘不要从背后靠近我’吗?”开口就是毫无营养的白烂话,煞有介事地摇头的样子看上去也有些欠揍。
“然后一个过肩摔把你摔过去。”原本也没对这家伙会说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抱有期待,敷衍地回应之后,千谕转身迈开脚步准备离开。
“喂喂,真冷淡啊,千谕,对好兄弟就是这个态度吗?”没想到这家伙没完没了地跟了上来。
“套近乎就免了。”千谕加快脚步,想要甩开这个烦人的天然卷。
“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啊,昨晚做噩梦了吗?”
“……”
只是随口一说,但却很不巧地说中了,千谕的动作因为一瞬间的惊讶停了下来,为了不让自己的异常被看出来,他索性回头向对方走去。
“有什么事直说吧。”
“啊?什么?”大概是没有跟上千谕态度的转变,对方显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要说什么你问我吗。”千谕的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这家伙还在装傻,专门在这里等他出现,却又一直拐弯抹角,不肯说正事。
倒也不是有多讨厌这家伙,只是因为他清楚一件事,在学院里的时候,他们两个通常不会有直接接触,每次这家伙找过来,必定是带着麻烦。
“呃,那什么……”在千谕的一再逼问下,这家伙终于松口,似乎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纠结地抓着头上的卷发,说到:“前些天……”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有人不识趣地插话,虽然是在表达歉意,语气却冰冷又强硬。
声音从千谕身后传来,被突如其来地打断对话,他第一时间扭过头,想要确认对方的身份。
身后的人比想象中离得还要近,他的注意力首先被一抹鲜艳的红色吸引,那是一对由波浪长发系成的双马尾中的一边,而这抹鲜红的主人,正用一双蓝宝石般的漂亮眼睛投来锐利的视线。
这么呆滞了两秒,大脑还没有开始思考,他就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
刚刚那令人心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感觉像是被一道杀意锁定了,认真的吗……
“有新任务,跟我来吧。”对方完全无视了千谕,对着他旁边的家伙直奔主题。
“哦,新任务,那好,走吧。”刚才还吊儿郎当的家伙突然正经起来,对任务表现出极高的积极性,不要分说就要离开。
“那边那个,没关系吗?”红发的不速之客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站在原地向他确认。虽然没有指明,不过她指的是谁已经很明显了。
“没,没什么要紧事”,被叫住的天然卷回头说道,接着向千谕挥了挥手,“回头见了,兄弟。”
得到确认,红色发的少女没有多说什么,跟了上去。
直到两个人走远,千谕都像个背景板一样站在原地。
虽然是以令人尴尬是方式,但麻烦算是暂时离开了。
就当做什么都发生吧……他摇了摇头,把刚才的事抛到脑后,继续向休息区走去。
然而刚走到休闲区门口,他就看到远处学生会长带着副会长迎面走来。就在他打算避开的时候,学生会长主动向这边招手,堵死了他回避的后路。
说来这位学生会长入学以来一直保持着晋级赛排位第一,看上去却完全感觉不到锐气,反而是一副的儒雅随和的老好人的样子。
学生会长走到他面前,首先开口:“原来你在这啊,千谕同学。”
“啊,我刚到,有什么事吗?”嘴上这么问,其实他已经猜到学生会长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刚才比赛播报到你的场次了,但是没看到你入场。”
“呃,不好意思,临时有些事耽误了。”千谕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
果然是这样,因为睡过头而迟到这种事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那真是可惜,今年是最后一次考核了。”学生会长有些惋惜地说道。
“我现在的状态上不上场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千谕无所谓地笑着说道,“毕业去路学院也已经安排好了,考核结果不会有多大影响。”
“真的打算放弃吗?”不同于千谕的随意,学生会长的神情带着几分郑重,“你应该可以走的更远的。”
千谕愣了一下,学生会长会说这些话让他有些意外。
但也仅仅是有些意外而已,他的脸上很快又浮现出平静的微笑:“我们都清楚,这条路不有所执着是走不下去的……我不适合这里。”
“看来你决心已定,我问了多余的话。”学生会长也释然地笑了笑。
“会场工作应该很忙吧,感谢会长的关心,我这里没什么问题,会长还是先去忙别的吧。”千谕表露出了结束对话的意思。
他不擅长和这种儒雅随和的老好人相处,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他总感觉浑身都不自然。
何况一直站在一旁那位扎着单马尾的副会长现在看上去已经一脸的不满,为了减少这位副会长在心里对他的诛讨,他也不得不结束和学生会长的谈话了。
“看来打扰到你休息了,不好意思,那我就先走了,回见。”学生会长非常善解人意的结束了对话,转身走向比赛区,一旁的副会长也立刻跟了上去,临走前还回头恨恨的瞪了千谕一眼。
打扰到你们的二人时光还真是抱歉啊。千谕一边在心里对着副会长的小心思发出无奈的感叹,一边像是没了筋一样瘫在了座椅上,头枕靠背,双目无神的盯着天花板。
终于可以安心休息了,这么想着,他缓缓闭上了眼。
一直到午间休息,他都这么半睡半醒的躺在座椅上,直到感觉到有人在身后经过时停了下来。
睁开眼向上看去,一名银灰色头发的少女正若有所思的端详着他。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久远。”千谕用机械般的语气问道。
“哦,是千谕前辈啊,我还以为有人躺在这里死掉了呢。”被他叫作久远的少女故作惊讶的回答,不知为何“前辈”二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叫着前辈却说着毫无尊重可言的话啊,这丫头。千谕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我躺着的样子有那么像死人吗?”
久远笑着绕到长椅前面,若无其事的在千谕旁边坐定,确信的说道:“非常像。”
千谕有些泄气,这丫头最近对拿自己开玩笑之类的事越来越乐此不疲了。明明刚开始缠着自己教她剑术的时候还装出恭恭敬敬的乖巧学妹的样子,自己身体出问题之后就连掩饰也没有了,开始没大没小起来。
“你跑到这边来有什么事吗?”千谕直接岔开了话题。
“没有啊,我是专程过来看望前辈你的。”
“有什么事直接说吧。”千谕不为所动。
“唉?好过分,难道觉得我是无事献殷勤吗。”久远装出可怜的样子。
难道你不是吗……千谕有些无语。“还有为什么一直叫我前辈,叫学长就好了。”
“学长曾经指导过我剑术,所以我一直将您看作尊敬的前辈啊。”说这话的时候,久远还一脸的诚恳。
“随你便吧。”
又开始了……千谕已经对这种小聪明般毫无诚意的套近乎感到麻木了。
“对了,前辈的比赛怎么样了?”久远像是随口一问。
“完美的错过了。”
“现在的前辈就像死鱼一样,意料之中的结果呢。”久远理所当然的点点头。
千谕差点被这句话呛到,你刚刚那副尊敬的态度去哪了啊。不过还是象征性的问道:“你呢?”
久远有些得意的笑了起来:“承蒙前辈的教导,现在的排名是本届第二。”
“不是才第二吗,得意个什么劲。”
“什么嘛,前辈自己明明只是个垫底,还有脸说我。”久远嘟着嘴表示不满,“就不能夸奖一下努力的后辈吗。”
“哪有你这样直接说出来要别人夸奖的,也学着放谦虚一点吧。”千谕选择性的无视了久远前半句的反驳。
“算了,反正前辈的夸奖有没有都无所谓。”久远毫不在意千谕的反应,就这么说出了伤人的话,也不知是心里话还是赌气。
接着便沉默了下去。片刻之后,她有意无意的接着开口:“那……音无学姐的比赛……怎么样了?”
这时候反而遮遮掩掩的,你就只是想问我这个吧。
似乎久远刚入学的时候就一直挺在乎音无的事,好像是暗中把音无当做竞争对手,跑来找自己学剑也是听说自己在入学比赛上胜过了音无。
千谕心里这么想着,也没有拆穿她。
“这你就问错人了,我今天并没有见到她。”
“切,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久远扫兴的抱怨。
自己说出来了,这丫头还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千谕无奈的仰天长叹。
“现在虽然像死鱼一样,对什么事都风轻云淡这一点倒是没有变呢。”
听到久远突然没来由的感慨,千谕转头看向旁边,久远正面朝前方微微抬着头,安静的看着远处,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倒也不是什么事都看得开……”
千谕说到一半,旁边的久远从长椅上站起身来,面对着他,看上去想要认真的说些什么。
千谕停下来等她开口。
“下次我会拿到第一名,前辈也要加油哦!”
“我没有下次了……”莫名其妙地受到了鼓励,千谕决定岔开话题敷衍过去。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要快点恢复,好教我打赢音无学姐。”久远摆了摆手纠正道。
这直率的说话方式真不知道该说是天真还是单纯地不把别人当回事呢,这孩子一定没什么朋友吧。
“虽然不想打击你,但我还是要提醒一下,就算我恢复了也未必能赢过现在的音无。”
千谕开始面无表情的泼冷水。
“是吗?我还是觉得前辈你厉害一点。”久远对此展现出了盲目的乐观,歪着脑袋疑惑地反问。
“既然前辈不知道音无学姐的比赛情况,那我去找其他人问了。”不等千谕再说什么,久远留下一句话就转身朝着走廊走去,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了下来,双手握在背后,微笑着转过身,说道:“前辈再见。”然后不等千谕回应,就跑掉了。
虽然最后那个道别有点可爱但是太刻意了让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啊。看着久远远去的背影,千谕苦笑着摇了摇头。
提醒他时间已经不早了的是腹中传来的饥饿感,重新环顾四周,他才发现周围的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一批,也许不止一批。
眼前的情景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和之前一样紧张又忙碌,休息区笼罩在和其性质不符的凝重气氛之中。
然而千谕却像是身处这凝重的气氛之外,只是像个路过的闲人般,悠哉的坐在那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没法像周围的人一样融入到认真对待比赛的氛围之中,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像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周围的声音似乎变得嘈杂了起来,千谕开始回想早上自己是为什么要到这边来,大概只是习惯性的应付吧。然后他又开始思考自己现在为何身在此处,这一年来自己都在做些什么。
并没有得到答案。
习惯还真是可怕,不知不觉一年已经过去了,这一年来自己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或许连踏步都没有,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很乐意沉浸在安静祥和一成不变的日常里。如今的他似乎只是喜欢安静而已。
只要安静就好了。
这里太过喧闹了,他要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终于,千谕从长椅上起身,毫不迟疑地走向出口通道,一步一步,静静地融入了通道的阴影之中。
休息区依然喧闹着,没有人察觉到他的离开。
……
尽管中塔学院今天举办着重要的赛事,活动大楼天台上的麻雀还是像往常一样在护栏上叽叽喳喳的叫着,偶尔飞下栏杆在地上蹦蹦跳跳,今天对它们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远处墙根下的那个人,也已经这样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它们跳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反应。
千谕离开休息区之后,就买了两块压缩饼干上了活动大楼的天台,吃过午饭后的整个下午都靠着墙晒太阳,看着麻雀从这边飞到那边,在栏杆上跳上跳下。往常他翘掉训练课的时间,大多就是在这个天台上度过的。
现在已经临近黄昏,比赛马上就要结束,只需要等到人群都散去,他就可以踏上平日里宁静的归途了。
就在他等待着最后的散场到来时,有人推开了天台的门。
“你果然又跑到这里来了。”旁边传来了音无熟悉的声音。千谕没有感到意外,这个时候一般不会有人到天台来,只有音无会偶尔上来找他。
“休息区太吵了,还是这里比较安静。”
“你不觉得自己孤僻过头了吗?”
“你不也总是独来独往吗。”千谕抓住少有的抗争的机会反驳道。虽然还不到生人勿近的程度,但他印象中音无确实很少和其他人成群结队的出现。
难道说这家伙其实也没什么朋友?也许这一点上他们两个是有点相似的。
这个想法在产生的一瞬间就被千谕掐灭了。开什么玩笑,或许看上去都是独来独往,但这其中的差别,就像是长跑比赛里远远甩开第二名的领跑者和被大部队遗忘的吊车尾一样大,说不定已经差了整整一圈,两圈也说不定,所以他们两个才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一起。
“现在是在说你的问题,不要转移话题,”没有去否认千谕的反驳,音无依旧将矛头指向这边,“你这样子,以后很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不是我自夸,我在团队行动的时候可是非常遵守命令的,会孤立无援几乎都是因为队友支援来得太慢。”千谕回想着执行任务的经历。
“因为平时不和人交流没能给人留下印象,所以被队友遗忘了吧。要时刻记住存在感稀薄的你,他们也不容易啊。”音无叹着气说道,仿佛在同情千谕的队友。
看来话题再进行下去自己的存在感都要被否定了,千谕终止了对自己是否总是做独狼这个问题的深究,开始询问音无的来意。
“找我有什么事吗?”
音无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贴着墙,缓缓的抱膝坐在了千谕旁边。
“只是想和你聊聊。”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千谕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音无很少这样专门过来找他聊天。他想不出音无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隐隐的察觉到一些不寻常。于是只是机械的继续着对话。
“聊什么?”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就后悔了。
音无此刻正注视着他,神情凝重,一字一句清晰的问了出来。
“你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真的是因为没有办法吗?”
这句话或许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问出来,大概是一直顾忌着他的感受,才等到了现在。
如果他刚才刻意回避对话,音无也许就不会继续问,一直等到他自己说出来的那天。但无论再怎么回避,终有一天他还是要说出来这些。大概也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回避。
“为什么会这么想?”
“跃升场紊乱的情况通常是力量核心被破坏所引起的,”音无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缓缓移开,提起了跃升场,“但这种情况是会致死的。”
“这只适用于分核之前的阶段。”千谕顺着话题补充道。
“是,分核之后局部核心遭到破坏并不会致死,而在融核之后,发生跃升场紊乱,理论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理论是理论,摆在眼前的不就是事实吗。”面对投来的质疑的目光,千谕摊了摊手。
“例外也不是没有,不提那些已经无从考究的古老文献,最近的一例确切的记录是在24年前,而且当事人在不久之后就奇迹般地自行恢复了……”说到这里,音无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转向千谕,“这个人就是特安局的现任局长——神代幽篁。”
“原来是这样……”短暂的沉默之后,千谕恍然大悟般地轻笑了一声。
这么一来就都说得通了。
神代幽篁,身为特安局现任局长的同时,也是千谕的母亲。
“不一样的。”千谕自嘲地叹了口气。
“什么不一样?”音无有些疑惑。
“母亲能做到的事,未必我就能做到。”千谕抬起头,似乎在回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方法,能让紊乱的跃升场恢复,单纯是因为她足够强而已。”
“听你的意思是完全没办法了?”
“你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
“毕竟你在图书馆里一次也没有查过关于自己这种状况的资料。”音无思索着说道。
“喂,你该不会监控了我的借阅记录吧。我要投诉!”
“别激动,只是用关键词检索做了一下对比。”音无无视了千谕的强烈抗议,一脸平静地做出了解释,然后又扶着额头补充道:“要是真的发现你在看什么奇怪的书,我反而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你了。”
“怎么反倒像是我给你造成困扰了一样。”
“你确实给我造成了困扰,”音无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千谕的面前,“打赢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给我赢回来的机会……”
接着她双手叉在腰上,缓缓地弯下腰,一双碧绿的眼睛瞪着千谕,一点点逼近,咬牙切齿得说道:“我从那时候开始,可是每一天,每一天,都……相当地……困扰!”
“哈哈……”在贴近到面前的怒视下,千谕目光躲闪,心虚地把脸侧过去,尴尬地笑着打起马虎眼。
空气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两人就这么保持着各自的姿势僵持起来。
正当千谕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不合时宜的“嘀嘀”声响了起来。
发出声音的是音无领口的通讯装置,那是紧急通讯的信号。
两人对视了一眼,音无直起身子接通了讯息,转身走向角落。
千谕没有再说话,音无担任着特安局调查部的职务,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交谈中传来紧急通讯已经不是第一次,这种时候只需要保持安静就好。
他没有刻意去听角落里的交谈内容,起身走到天台的护栏边,靠了上去。
角落里的音无很快便结束了通话,回到天台通道的门口。
“紧急任务,我先走了。”离开之前,她向这边挥了挥手。
“回见。”千谕抬起手回应,目送着她消失在通道里。
回头看了看楼下,已经没有了涌动的人潮,只剩下零落数十人,三三两两走在大楼前的广场上,如同潮水退去后遗落在沙滩上的贝壳。
看样子下面已经散场了——他也该回去了。
……
东区城郊,空间监测站的工作大楼上,音无一言不发的在大楼顶来回走动,反复检查着一个两人高的球形装置。
20分钟前,她接到了通知,这里的空间监测站遭到了不明人物的袭击。
安排人手封锁大楼的各个通道后,她就独自独自登上楼顶查看空间波动接收器。
袭击者最后的目标就是楼顶的这台装置,据现场的安保人员的报告,那些人去楼顶之后就没有再出现,可以推测他们是直接从楼顶撤离的。
接收器上被不成章法的劈砍留下的剑痕。音无用手触摸这些剑痕,开口处粗糙且深浅不一,看样子持剑的人剑术功底并不怎么样,只是对着装置一通乱劈。
城区内空间监测点是民用设施,并没有重要的战略价值,预警工作主要是外围的军用空间雷达负责的,所以就没有设立太严密的防守,像今天这样被身份不明的乌合之众袭击也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
不,现在就断定对方是乌合之众还为时过早,或许杂乱的剑痕只是掩饰也说不定。音无摇了摇头,否定了轻敌的论断。
只是实在想不出对方破坏这么一台民用设施的理由,追查起来完全没有头绪,想到这里她不禁皱了皱眉。
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漏掉什么线索之后,她转身看向了楼顶的仓库。
“在那边躲了那么久,不打算出来打个招呼吗?”
在她刚上楼顶的时候就察觉到有人在了,对方发现她上来的时候没有逃走,只是躲在了仓库后面,所以她也就没有立刻去追。
在她查看空间装置的期间,对方也一直没有离开的打算,可能是在等她下去吧。这个时间袭击者应该早已经离去了,不过对方行径如此可疑,她自然也没打算放任不管。
仓库后面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一名身穿深蓝色风衣的黑发男子便出现在了音无的视线中。
“看来你早就发现了。”对方的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惊讶的意思。
“这种时候出现在袭击事件现场,你总不会要说是碰巧路过吧?”音无质问道。
“确实是碰巧。”回答的语气从容不迫。
看来对方没有好好解释的意思,而且这一本正经的装糊涂的样子和某人如出一辙,让人莫名的火大。音无不打算再多和他废话。
“算了,这不重要。”说着她左手抬起,一把碧蓝色刀鞘的长刀出现在了手中,“跟我回去做个笔录吧。”
说话间她已经双腿分立摆出弓步架势。伴随着清亮的翁鸣,四尺有余的长刀从鞘中滑出,刀身澄澈如清净的湖面。
“是把好刀。”对方投来赞赏的目光。面对蓄势待发的音无,他居然欣赏起了她手中的刀来。
音无没有再继续说话,她双手握刀蓄力,刀尖直指前方,蓄势待发的身体有如开满的长弓,身体周围的跃升场也悄然蓄势,周围的空气都因此凝固。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记毫不迟疑的突刺,这一剑已经不能用迅如疾风形容,在她的背后,冲刺划出的空气余波还没来得及散去,再过十几毫秒,她刚刚站着的地方就会响起音爆声。
然而不会有音爆声,周围的世界仿佛快要静止了一样,却又很快正常的流动了起来,空气的余波也无形中淡去——在跃升场的作用下,出剑的一瞬间,她跃升到了另一个更高层的空间。
即便是被跃升场锁定,对方也依旧没有惊慌,他后退一步,低身做出了格挡架势,一人高的大剑出现在手中,在被击中的前一刻,架住了音无突如其来的一剑,然后他偏转剑身顺势横扫,逼退了音无。
“你这从容不迫的态度倒也不是毫无根据。”音无的神情凝重起来。
虽然只是试探性的一击,但是这么轻易就被化解,对方的棘手程度超过了她的预测。
“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只是没有动手的打算。”对方解释道。
“你不好好解释清楚,我实在很难就这么放你走啊。”音无说着又举起了剑,准备下一次进攻。
“那就不妨过两招吧。”见音无不打算就此罢手,对方也不再多言,做出迎击的态势。
苍白的满月下,伫立着的二人静静对峙,下一个瞬间,便同时原地消失,刀剑撞在一起相互弹开,迸发出的冲击波横扫全场,紧接着一连串金属碰撞的声音如摇晃的风铃般,伴随着划破空气的尖啸,响彻夜空。
……
公寓的房间里,千谕无所事事地靠在的座椅上。
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快速从座椅上跳起,走向床头——那本《凯布拉尔德的忏悔之歌》自从借回来就没有再碰过,原本打算今天带到会场去看,结果因为早上睡过头忘了。
来到床头柜前,却不见那本书的踪影,他又在床上搜索了一番,也没有找到。
当他回头准备再翻找一下书桌附件时,却因为眼前的异样停下了动作:身穿紫色花边哥特裙的少女,不知何时坐在了他刚才坐的椅子上。
注视着眼前的情景,千谕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少女不是刚刚出现,而是一直就坐在那里,只是因为她的身影处在这片情景中太过和谐,以至于自己没有注意到。
纵然如此,千谕的目光还是第一时间就投向了她所在的位置,因为他在回过头的一瞬间,对方也投来了的视线。
和投来的视线一同被感受到的,还有那份强烈到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强烈到压倒了周围的一切。
那不是人类应有之姿,几乎垂到地上的漆黑长发,和白雪般的肌肤相映衬,强烈的反差冲淡了黑与白之外的色彩,唯有那紫色的双瞳依旧醒目。比起精致的面容,她头上那对紫色的犄角要更加引人注目。
见千谕回过头,她举起手中的书示意:“在找这个吗”
千谕没有说话,只是无奈的瘫坐在床边。又出现了,过去的一年里,这样的情景他早就习以为常。
布道广场献祭事件那天他最后的记忆,就是面前的少女屹立于血海的倒影中,神情淡漠地问他:“绝望吗?”
“深夜大驾光临,是有什么事吗,茵菲尼缇斯大人?”有时候千谕真的庆幸自己是这副风轻云淡的性格,否则这种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开辟了人类纪元的英雄,甘愿被远比他弱小的人类审判处死,很荒唐的故事,不是吗?”茵菲尼缇斯仿佛没有听到千谕的话,仍然继续着关于那本书的话题。
“和谁强谁弱无关,因为他是英雄,所以一定会自愿为违背誓约接受审判。”千谕跟着她的话题往下走,事实上也只能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其它任何话都会被无视掉。一开始也没抱有她能说出来意的希望,只是象征性的找些话说。
“因为背叛是不可饶恕的吗?”
“那要看审判他的人怎么想。”
“力量不对等的誓约是没有约束力的。”
“但他是英雄。”
“因为是英雄,所以才会死吗?”茵菲妮缇丝看似漫不经心的地发问,看向千谕的眼神中带着玩味的笑意。
千谕没有说话。
虽然是看似荒谬的结论,但却无法否认。
“因为强大,所以不被相信;因为弱小,所以没有勇气相信。”茵菲尼缇斯的语气依旧淡漠如初,紫色瞳孔的双眼中笑意逐渐褪去,眼睑轻轻垂下,流露出的神情不只是轻蔑还是怜悯,“谁都没有错,但悲剧还是还是发生了。用你们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命运吧。”
“把不幸都归咎于命运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一言不发的千谕这时不再沉默。
不幸的根源绝不会是命运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会发生不幸一定是哪里错了,谁犯了错就让他来负责,如果谁都没有错那就是命运的错,因为错的是命运,所以谁都不用负责,因为是命运的错,所以没办法,因为都是命运的错,所以不去直视不幸的根源。
如果一定要说哪里错了的话,那就是错在还不够正确。
“你不相信命运吗?”听到千谕的话,茵菲妮缇丝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现在说相信还为时过早。”千谕的回答斩钉截铁。
“是吗……”
仿佛是在确认般,茵菲妮缇丝低声呢喃着,不再是眼神中流露出的难以分辨的情感,那始终淡漠的神情在这一瞬间终于消解,尽管只是一瞬间,但千谕确实看到了,那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好了,晚间问候到此结束,那么,晚安。”留下这句话,座椅上少女的身影消失不见,仿佛不曾出现过。只有座椅上的书表明着刚刚确实有人坐在那里。
房间里只剩千谕一人,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良久,他起身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如玉般洁白,散发着温润的光。
月光映照下的另一处,监测站楼顶上不为人知的空间中,金属交织成的风暴舞动着,场中的空气因高频的斩击变得稀薄,压差引发的气流不断向风暴中心涌去,发出刺耳的空气摩擦声。
原本平整的地面被这风暴刮过,早已沟沟壑壑,仅仅是在攻击带动的气流摧残之下就变成了这惨不忍睹的样子。
而这股强大的破坏力的源头,便是此刻依然在不断的碰撞交锋的两人,虽然不知道他们现在所进行的战斗是否还能算是在人类的范畴之内。
音无犹如冲击的彗星般围绕着对手一次次的穿梭,斩击,交错而过,她的动作已经超出了常识中剑术的范畴,不只是手中的长刀,连同自身也化为了利刃,要把场中的对手绞得粉碎。
即使如此,身处这绝杀之阵的对手却岿然不动,他以所站之处为中心,右脚踩着圆心,左脚时而后撤,时而前踏,手中的双手大剑借着旋转的力道,画着大大小小的圆,把音无的攻击一一荡开。
数十次交锋之后,双方仍然不相上下。似乎是无意久战,音无的攻击频率逐渐加快,穿梭的身影化作流光,遍布全场,刀剑碰撞的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密集,最终连成一阵尖锐的鸣叫。
场地中央的对手并没有因此露出颓势,跟随着急速加快的节奏的节奏将手中的大剑挥舞成了金属的旋风。
然而就在下一刻,狂风暴雨似的攻击骤然停歇,他挥出的大剑没有如意料中那样击中音无的刀刃——他挥空了。与此同时,在他头顶上空,音无手中的刀高高扬起,流星坠地般斩落。
胜负已分。
本应该是这样。
音无斩了下去,传出的却金属碰撞的声音,她的刀此刻正按在对手的右肩上,只是中间隔着一把剑。
对手在她落下的瞬间,身体下沉,踏出一个弓步,手中的剑收回,翻转,挡在了右肩上。
尽管身体因为音无的重击又稍微的压低了一些,但他还稳稳的站着,并且挡住了音无决胜的一剑。
紧接着他转动身体,肩上的剑也跟着旋转,把音无推了出去。
后退滑行的音无把刀插入地面,笼罩在身体周围的跃升场因加大出力发出高亮,长刀划出了长长的的凹痕,才稳住了身形。
“我还是低估了你。”音无把刀从地上拔了出来,暂时停止了进攻。
“彼此。”对手恢复成站立姿势便静止不东,仿佛没有经历过刚才那场交锋。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同于之前,音无语气中带着难以掩盖的肃杀,“不认真回答的话,接下来可没有让你只守不攻的余地了。”
如同宣告一般,幽蓝色的光芒笼罩了全场,空间变得沉重起来。
“我说过了,只是碰巧路过。”
“我要听的可不是这个。”
像是失去了对话的兴趣般,音无的语气逐字低沉了下去。
她所爆发出的高昂气势也随之下沉,收敛到了最低点,手中长刀指向对手,所有的动作都在在一瞬间凝固。
自始至终都不为所动的对手神色第一次发生了变化。
无声地叹了口气之后,他把剑收了起来。
“抱歉,我无意妨碍贵国公务,但本次行动是机密任务,实在不便透露。”
说话间他打开了手腕上的终端操作起来,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张放大的投影屏幕。
在他开口的时候,音无就收住了攻击的动作,看清楚投影上的内容后,她暂时放下了戒备。
投影中显示是特安局批准的行动许可,以及申请人的基本信息:奥兰多帝国骑士团副团长,沐常悠,
通过许可文件中的识别编码进行核对之后,音无泄气般地扶额仰头长出了一口气。
“你就是故意想和我打一场吧。”
“原本没有打算动手的。”沐常悠一本正经的回答。
“算了,不用多说了,你走吧。”音无摆了摆手,她现在只觉得身心疲惫,无心再交谈。
“再会。”沐常悠说完就从楼上飞跃出去,迅速远离,消失在夜色中。
音无收刀入鞘,周围的时空一瞬间加快了流动又迅速恢复正常,如同水滴落入平静的水面打出浅浅的波纹,又很快消散归于平静,楼顶上之前那场战斗的痕迹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她退出了跃升空间。
楼梯间传来一阵嘈杂,手持武器的调查队队员们很快出现在音无的周围,之前楼顶上交手的动静惊动了他们。
“队长,刚才那是……”
“没什么,发生了一点误会。”音无扭头看了一眼沐常悠离开的方向,随后神情恢复如常。
“这里也没有找到追查的线索,先收队吧。”
下达收队命令后,她率先走向楼梯通道,苍白的满月映照着她的侧脸,掩去了碧绿色的眼瞳中异样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