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僻静的庭院里，千谕盘膝坐在门口的走廊上，周末在学校无事可做，他就索性回到了家里。
自他记事以来，就一直在这间庭院里长大，过去最多的回忆便是每天在院落中练习剑术，院落的一角现在还立着许多以各种阵型排列的木人，只是在他记忆中，十二岁开始就不再对着那些木人挥剑，而是真剑对练了。
可那些木人依然留到了现在，雨天的时候还会用塑料布遮起来，如今还和小时候的样子差不多。
其实不止是木人，庭院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几乎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房间里的陈设同样不曾改变过，那间始终空着的房间也一直会有人打扫，一如它的主人曾经住着的时候。
而十几年如一日地打理着这所庭院的，正是他的母亲。
他不知道母亲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他出生后，或许是父亲去世后，或许更早。
即使是现在，她还是会每周回来一次打理这里。
每个周末，她都会早早地回来准备早饭，和千谕面对面坐着边吃边谈一些在学校的近况。然后整个上午都和千谕对练，千谕受伤的这一年里她则是在书房里看书度过的。
下午打理完庭院，母亲就开始坐在客厅门口的走廊上闭目养神。
晚饭时他们还是面对面坐着，偶尔会聊天，但话不多。
除了吃饭和对练的时间，母亲的话都很少，开口的时候也只是寥寥数字的短句，拜此所赐他们日常的对话往往零碎又简短。他曾怀疑过母亲这样是不是因为父亲的早逝，然而从父亲留给他每年一封直到16岁为止的信里，他了解到母亲从前就一直如此。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所知道的母亲就是这样，无论相处方式如何，母亲就是母亲。每当他有了“回家”这个念头，想到的就是这座庭院。
待在家里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外面无法带来的闲适，连千谕这样懒散的除了床就是躺椅的拟似无脊椎生物也会提起静坐的兴致来。现在他正端坐在门口的走廊上，旁边放着茶杯。
这么做纯粹是一时兴起。平时母亲就是端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竹林思索着些什么，偶尔端起身旁的茶杯抿一口；夏天她的手上还会拿一把折扇，一面画着几朵悠云，另一面是一片空白。
千谕时常觉得那身穿白袍手拿折扇静坐的身影有种无物无我的神韵，像是达到了某种超脱的境界。
于是他也学着这样坐着，姿势倒是学得像模像样，精气神上却总是不得要领。
其实他也有一把折扇，是照着母亲那把做的，不同的是他在空白的那一面写上了“天下无双”四个大字。
后来他装模作样的拿出那把折扇在走廊显摆，理所当然地被笑话了。
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拿过那把扇子。那把扇子后来被母亲和她那把收在一起放在了书房里。
又这样坐了一会，千谕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学不出那股身无外物的神韵，感觉自己看上去只是在发呆，就和听课时走神到双目失神的样子差不多。
然后他干脆也不端坐了，一手撑着脑袋侧身躺了下去。
“还是一如既往地悠闲啊，千谕。”一旁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虽然是毫无征兆的响起，但丝毫不显突兀，庭院里安静的空气本应在这一瞬间被打破，可这声音却是那么的轻，像是蝴蝶突然飞离枝叶。
千谕自然听出了这透明的声音的主人是谁，只不过现在他已经放松到了连警惕都懒得提起来了。他稍微抬起脑袋，向旁边那边看去。
紫色眼瞳的少女正静静地跪坐在那里，入神地看着院中的景物，仿佛以前也常常如此。今天她很少见的没有穿着那身长裙，取而代之的一件深紫色睡袍，上面印着纯黑和纯白的蝴蝶，头顶上的两只角上也用一对白色发带打着蝴蝶结。
“你好像总是很闲的样子。”千谕也像是唠家常般主动向她搭话。
“是啊，时间多到不止如何消遣。”茵菲尼缇斯罕见地对千谕的问题做出了回应，也许她现在心情也很不错，“倒是你，明明生命短暂，却还常常这样消磨时间。”
“正是因为人生短暂，我才要尽量过得更轻松一些。我又没有什么要追求的东西，何必自己找累呢。”
茵菲尼缇斯闻言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正视前方。
“就这么结束，不会有遗憾吗？”
有梧桐叶无声地飘落，被风带离树梢时，不知是还留恋着枝丫却没能紧紧抓住，还是解脱般拥抱着期盼已久的自由。
“我不知道。”
脱口而出的是这样一句话，来不及细想就直接说出来了。
不能算是说谎。
如果说没有，那一定是骗人的。
然而认真思索，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最后只能给出这样一个算不上是回答的回答。
“我明白了。”
可是听到了这回答的茵菲尼缇斯这样说了。
她到底明白了什么，千谕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你觉得英雄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茵菲妮缇丝的提问仍未结束，只是忽然又变成了另一个话题。
“伟大无私，高尚正直，英勇无畏，并且……”千谕缓缓坐直了身体，“众望所归地代替所有人做出牺牲。”
“只需要一个人的牺牲就能换来希望，这是很奢侈的事，不是吗？”又一片梧桐叶飘落而下，茵菲妮缇丝伸出手，接住了它，端详起来。
原本翠绿的叶片已经染上了枯黄，虽然还没有彻底干枯，但却在深秋还未到时便早早落下。
“就是因为太奢侈了。”千谕低声呢喃着。
因为总是身处无力与绝望中时，才会呼唤英雄。
自弱小与无力中诞生出的扭曲的愿望，能够被某个人回应，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期盼着一直被奇迹眷顾，当然只能说是奢望。
期盼着一直能够被拯救，只是一个扭曲的幻想罢了。
“但是牺牲是无法避免的。”茵菲妮缇丝松开手，那片梧桐叶也终于落到地上，成为所有落叶中的一片。
“因为世界就建立在牺牲之上。”
风也好，虫鸣声也好，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安静的庭院中，只有这句话清晰可闻，在空气中泛起涟漪，扩散开来，如同耳边响起的低语。
千谕不禁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少女，此刻她仍旧只是一脸淡漠，目光落在地面的落叶上，眼神中看不出悲喜。
然后她的视线迎上了千谕的目光，他们少有地对上了视线。
不知这样沉默着对视了多久，千谕看到她的嘴唇动了起来，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是幽谷中滴落的潭水，又像是寂静的黑夜里心跳的鼓点。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你会想要……成为英雄吗?”
千谕愣住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
然后他又笑了笑。
记忆中满眼赤红的景象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中。
那个时候他一定也怀抱过这样的期望吧。
“曾经会吧。”他说。
“现在呢？”
她接着问。
“至少今天不会。”
至少现在，他仍然相信，会轻易得到的东西，也同样会轻易失去。
轻易抓住的奇迹之中，无法诞生出真实的希望。
茵菲尼缇斯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那么你想要做吗，做英雄所做之事?”
“我只能做我所能做的事。”
毫不迟疑的回答。
茵菲尼缇斯把视线从千谕脸上移开，抬头望向天空，落日的余晖为天边染上了一片赤红，那光终究会逐渐暗淡，消失不见吧。
再一次地，她这么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吗，想要做的事?”
没有回答。
千谕也抬头看向天空。
“谢谢。”他说。
我只是在把你引上了一条不归路而已。她没有说出口。
千谕无言地看着天边，直到最后的光辉和身旁的少女都消失在夜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