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二日,北风萧瑟的雾之都,在昏黄闪烁的路灯下,我邂逅了天使。
那一晚,纷飞的细雪折射着点点粼光,呼出的白汽也迅速在冰凉空气中散尽,在街市中央仰卧,倾斜着仰望天空,如今的雾之都、被遮天蔽日的烟尘和蒸汽笼罩的雾之都早已瞧不见星光,代替它闪耀的是迷离的灯火与金属反射的寒芒。
视线下移,不认识的少女伸出双臂挡在奄奄一息、视线被猩红淹没的我面前,在手脚无力,虚弱到连抬头的力气也所剩无几的自己眼中,那矮小、双腿发着抖,却不肯退让半步的身姿深深镌刻在了脑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为何成为了现在这副惨状,身前那只露出背影的少女又是谁。
头脑昏涨,血液明明在流逝,颅内压力却节节攀升,不知什么在内部冲撞着头的两侧,形成有规律的耳鸣。
稍微定了定神,我没去死的打算,因此——
显然,因此我得弄清楚眼下的状况。
在那之前,我要先想起自己是怎样的人。
当然,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随处可见的平凡少年,要说一定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就是叛逆的无法无天吧,不遵从一切管教,不听从一切人的话,只随着性子活着不负责任的混账。
那样做的原因是,我期待着自由。
并非狭义的,而是不被压制在任何体制之下、不被任何事物约束的自由,但同时也清楚,我所渴望的东西并不存在;不存在意味着即使豁出一切也没可能得到,永远只能是大河彼岸的梦幻泡影。
那就让我在不得不负担责任前,必须变得不那么混账前,在青春走到尽头前,偏执地贯彻自己的愿望与期冀吧。
仿佛离水的鱼最后的挣扎,仿佛烟火绽放的短暂且绚丽。
到这里,我想我大概记起自己是怎样的人了。
不被任何人看好,被家人视为无可救药,以拳头表达诉求的不良少年,奥古斯特·罗丹。
正如我所说,除了那些与我同样堕落的蠢货外不会有人愿意理会我,但他们不在此处,而被不知何时招惹的家伙们围住的我拼命挣扎到现在也只剩下一口气。
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的他们,竟非做到如此地步不可,继续下去是想闹出人命来吗。
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嗯,大概…没什么问题,的确应当如此。
我稍微咧开嘴,苦涩地笑了出来。
人都期盼着率性而为,自由自在的活着,可但凡有半点责任心的人就无法做到这一点,只有朽木难雕毫无尊严的自己才可以做到,因此,自然是会得罪上谁的,人是活在规矩里的生物,破坏了规矩当然要承担后果,我有这份吞下恶果的觉悟,却没想到它来的是这样快,如此猝不及防。
而当我终于做好准备即将接下宣判时,那位少女出现了。
一般来说——
不,即使是不一般的人也会有趋利避害的本性,面对着我面前那十几个奇装异服、凶相外露生人勿进的家伙,肯定是要避开的,即便有心相助也只是打上一通电话报警而已,但这女孩……为什么要挡在我的面前?
精神错乱了吗,跑出来趟这浑水,虽然瞧不见长相,但从那穿的规规矩矩与我同校的制服和系整齐的丝带、干净的鞋子与过时的眼镜来看,应该是个普通的学生罢了,平安地入学、放学,好好回家,用餐入睡,每日重复着同样步骤的无聊却也大众化的学生。
既然插手了,莫非我认识她,仔细在脑子里搜寻着,可我的朋友中哪有这样的人物,甚至在那之前我根本也就没有女性的朋友。
“喂…”
喉咙里有股粘又腥稠的东西糊住了,声音无法放大。
“喂……!”
吸足了气,又叫了一声。
“那边的人,你认识我吗?”
她只是死死盯着对面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头也不敢回地发出颤抖的声音。
“没、不、不、不认识……”
已经语无伦次了。
“那为什么跑出来救我,你不怕吗?”
“没、没办法啊,我已经报警了,但再不制止的话就要出出人命了吧……”
两条腿抖的像初生的小鹿,那样子可怜又可笑。
“呀——小姐,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办啊,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莫不是这家伙的姘头吗?”
对面的那些混蛋见了是她这样的人在拦路自然也没多害怕,倒不如说这个浑身散发着好欺负气场的女孩根本就是跑出来等着被玩弄的,尽管是很有勇气的行为,但也免不了尴尬收场。
“……”
她不做言语,只是皱起眉继续伸着双臂。
“让开,你拦不住他们。”
姑且劝上一句吧,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不行,流了那么多血,我看着都害怕,再继续下去真的就要丢掉性命了,你就那么不爱惜自己的命吗!”
稍微回过头,我与她第一次有了视线的交集。
“我的命是我的东西,用不着你管。”
“不行!”
声色俱厉地驳斥,这是我见到她后,这不足一刻钟的时间内说出的第一句不带颤抖、像样的话。
明明与我毫无干系,她又懂什么,她怎么可能清楚自己的觉悟,她怎么可能明白自己的愿望呢。
我希望无拘无束地生活下去,可这个世界的拘束太多了,解开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永无止境,像没有尽头的梦魇。
但我也曾听人这么说过,流浪惯了的人终究也有落叶归根的一天;自由惯了的人终究也有套上锁链的一日。
或是对磨难的妥协,或是——
有了想被什么牢牢套住的理由。
那些人再次肆无忌惮地前进,女孩大概是终于没法容忍了,向后退了两步,正当我觉得也该是时候放弃了,她却突然从裙子下摸出了某种漆黑的东西,在路灯澄黄的光下泛着油亮的金属光泽。
她将其举起指向天空,随着啪嗒一声扳机扣响,随之而来的是响彻整条街区的轰鸣。
枪声。
普通女孩又是从哪里搞到的这种东西,但效果的确立竿见影,那群人立即吓得面如土色,顷刻间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此刻我可以认定,自己被这个女孩救下了。
可以松口气了,紧绷的神经放下了。
一丝心安在胸腔弥漫。
我应该有这样的心情吗,暂且放下我那荒谬的执念可以被允许吗。
她小跑过来,明明不到十步的距离却险些摔倒,或许是刚刚一番惊险留下的腿软延续至今的缘故。
她跪伏在我的身边,估量着我的伤势,过了一会儿,托起我的头放在她的大腿上,我一言不发,只是昂着起头盯着她,试图从那双眼中琢磨出什么目的,可琢磨来琢磨去却什么都未捉得到。
她的体温暖和着我的脸颊与脖颈,她的身躯柔软,身上飘来很好闻的香味,莫名地——
莫名地,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怎么样了,没关系吧?”
她垂下头关切地问着,声音温和,恍惚间有些被母亲抱着的错觉。
男人无论长到多大,走的多远,永远也拒绝不了母亲的温柔,这句话真是没错。
“很快就会有人到了,请再坚持一会儿,我会陪着你的。”
又出现了,这股奇怪的安心感。
随即,我明白了一件事。
虽然我的脑子不好用,但这与头脑的好坏无关,这是与生俱来的直觉,是每个人当它来临时都能清楚意识到的一件事。
就是在这一刻,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