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妮蒂娅,或者说,另一个妮蒂娅。
正如伊恩所言,每个人都有无数的面孔,妮蒂娅自然也是同样。
我是镜中的另一人,想要夺取郁金香花语的野花,是无序图案中的骑士,是二元化妮蒂娅其中的一面,是路灯下随着主人行动的影子,又或是名为二重身的怪物。
事件的起因是,某一日清晨自己起得格外早,刺目的阳光映在侧脸,双手向后撑着上半身爬起,继而发觉床上有着什么活物。
被吓了一跳,温暖的被子里有软乎乎的某种东西,将其掀开,下面发现的令我大吃一惊。
那是熟睡的妮蒂娅。
但是,嗯?妮蒂娅?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的确是妮蒂娅,睫毛的角度、指甲的长度、智齿的发育状况、胸部的大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毋庸置疑地指向那个人。
那自己是谁。
难道我不才是妮蒂娅吗?
她仍未醒,我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打量着镜中人,发现镜子里并没有我的影子。
即使我也是有着常识的,镜子应映出本人的长相,而我就站在这里却瞧不见任何东西。
看吧,违背常理了,正常的人是无法违背物理规则的,即使是体质特殊的自己在经过伊恩的处理后平时也会保持常人的属性,异常的现象只会发生在异常之物上。
所以,我是异常之物吗。
向内自我检索,我有着妮蒂娅应该有的一切记忆,有着妮蒂娅应该有的一切感情,那我不就是妮蒂娅本人吗。
没错,我应当是妮蒂娅本人的。
可她又是谁。
坐在床前,既不惊慌也不紧张,我甚至都对这股从容感到不适应,自己就那样坐着,无数疑问从脑海闪过,考量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结合过去的经历、回忆与自己的推断,不久后,我得出了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
自己——也许并不是真正的妮蒂娅吧,或者说,只是部分的妮蒂娅。
过去总是做着镜子的梦,如今镜中真的映出了两个人的面孔,那是不完全是推断,倒不如说更像直觉,就像雏鹿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被捕猎者,就知道该躲避肉食动物,应该低下头吃草,这并非是谁告诉它的,而是本能,是对自己属性的清楚认识。
我也对自己有着这样的认识,我明白自己并非完整的妮蒂娅,一定要总结的话,我认为自己是妮蒂娅本尊残留的“男性意识”与伊恩用来应急所植入的“备用人格”相结合——妮蒂娅在与富兰克林卿对决时无法控制自己,正是因为备用人格接过了身体的主导权,而我就是这二元意志相结合所诞生的产物。
即便如此,正如我所说,我也有着妮蒂娅应该有的一切,她所经历的全部我同样经历过,因此也有着与她一致的情感,一致的愿望。
但在某些地方也有着略微的不同,比如妮蒂娅对伊恩的喜爱,更确切地说是懵懂的恋爱,应当保存在仍熟睡着的身躯内,而以男性意识主导的自己这边喜爱之情淡化,而对伊恩自大且淡漠的厌恶则更重一些。
好吧。
弄清楚了自己是什么,接下来又该怎样做。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就是人形的海胆。
像曾经写下的观察日记一样,新的个体脱壳而出带来的必然是旧个体的消亡,那是伊恩的前瞻,彼时他就知晓今日会发生的事了吗。
在熟睡的妮蒂娅眼里,自己或许是她的二重身,是会令她恐惧的存在,而在我眼中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希望有自己的地位和归宿,因此必须要将另一人抹除才行,否则我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就是低劣的、无人问津的赝品。
看吧,正如挣脱母体的海胆一般,那浑身生着刺,畏惧着可能伤害自己的一切的姿态也和我一样。
所以,我把自己的另一半藏起来了。
原本的想法是,将本物破坏掉那最接近的赝品就会被奉为真品,所以我应该将其抹消,应该不再让她存在于世上。
但自己下不了手。
男性的自己依然是个善良到极点、同时也也懦弱到极点的家伙,当然是下不了手的,这我本该早就明白。
嘲笑着自己的无能,重重叹了口气,随后将她藏起来。
而现在我坐在部室内,自己所熟识的人大多都在此间,听着他们所讲的话,我这样想到:
自己也许和伊恩搭第一句话时,就已经被拆穿了。
否则怎么会听到如此针对性的言论,为何屋子里的气氛会这般一触即发,恐怕是那家伙事先通知的结果。
既然从一开始就认清了我的身份,为什么又不当场拆穿,为什么不将我制止呢,我认为他有能做到那一步的能力,尽管这边并不喜欢他,但我也清楚他始终是那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伊恩·斯托克。
所以,伊恩,一开始把我抹杀不就好了。
“我是不会那样做的。”
身后悄然响起他的声音。
不知何时,伊恩走进部室内。
他站在我的身后,双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
那并非是为了限制活动的自由,而是倾向安抚的意义。
“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妮蒂娅。”
我并不惊慌,从爱迪生小姐讲述完第一个故事我就已经清楚自己的命运,我只想静静地等待即将到来的审判。
可就在自己已经死心的时候,他却叫了我“妮蒂娅”。
“因为我知道你有着她的回忆与情感,所以在我看来,你也同样是我所珍爱的那个人。”
“而她值得被温柔的对待,所以我也不会伤害你。”
“但是,每个人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世界无法允许两个完全相同之人的存在,即使我不出手,总有一天你也会被世界的意志所除去,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他的声音轻柔而和缓,在我那份虚假的记忆中,连对真正的妮蒂娅他似乎都没有这样温柔过。
“搞什么呀,真是的。”
我无奈地苦笑着。
“搞什么呀,对伪物也如此体贴,对将死之人也这么温柔,我明明都快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莫名地,眼眶中有酸胀感涌动。
“给这样的我以希望,伊恩,你真是够残忍。”
“……”
是希望我以“妮蒂娅”的身份消失吗,是希望我这短短一天的存在被赋予意义吗。
“抱歉。”
许久过后,他缓缓说道。
“不必哦。”
我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他。
“或许我一直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个,被你所承认,作为妮蒂娅被接受,作为伪物竭力的挣扎能得到些许的回报,自己已经很满足了。”
闭起双眼,双臂自然地放下。
“开始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接下来,在我耳边响起的是自己那短暂生命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造物——乾达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