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轰——咚!”
“嘶啦——”
夜色如洗,月白朦胧,淳黑色的幕布下,几道光路划破夜空,靛青、灰绿、水蓝、橙红,各色烟火伴随着巨响,在城市上空绽放,仿若各色水彩点染的画卷,其间,混杂着人们的欢呼喝彩声,热闹非凡。
临时演讲台上,散落着缤纷的彩带,依稀可见礼炮鸣响时的盛况,一条横幅高悬空中,白底银边的带子,墨色小楷写着:
【记忆移植技术成果发布会】
穿过举杯欢庆的喧闹人群,费力地挤出来,平头青年用袖子拭去额边的汗水,推了推镜面布满水汽的黑框眼镜,上身的白衬衫被汗水所浸透,变得半透明的,依稀可见小麦色的皮肤。
“呼……”
青年轻呼出一口气,怀抱着用粗麻布包裹着的什么东西,走向同人流相反的一个方向。
“严先生。”
青年在一处停下了脚步,并用恭敬的语气轻声提醒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四五十岁左右的样子,淳黑色的亚麻长衫内,衬着浅灰色的宽松居士服,掺杂着些白丝的黑色长发缚作马尾垂在脑后,戴一架复古款式的单框眼镜,这样中西结合的穿者打扮在这个中年男人身上却并未显得不伦不类,倒是有种异样的和谐。
中年男人和青年男人胸前各有一个铭牌,前者铭牌上刻有“严鸠元”三个字,后者,则是刻着“石羲生”,
严鸠元抬起头,瞅了瞅石羲生,合上手中正在翻阅的书籍,笑道:
“哦!羲生啊?辛苦了,东西取到了吗?”
“嗯。”
石羲生点点头,解开怀中的粗布包裹,将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小瓶递过去,严鸠元从怀中掏出一盏便携的银制酒杯,揭开玻璃小瓶的盖子,给自己盛满一杯,将杯子放在一边的台子上,弹了弹玻璃酒瓶,瓶身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呤、叮呤”的脆响。
“羲生,带酒杯了吧?陪我喝两杯?”
“是。”
石羲生只是笑着点点头,从包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酒杯,
世人皆知先生是记忆移植项目的总负责人和研究者,亦是虚拟现实技术量子物理学领域突破的领路人,却不知其也是个酒痴,
据严先生说,他在青年时代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夜间光顾酒吧串吧的常客,直到开始工作时也如此,誓如半夜喝酒回家,倒头便睡,睡到大清早,清醒是清醒了,迟到也迟到了,
曾有一段时间,先生连续三天没有来工作,同事再见到他,是在三天之后,我抱着一大叠文件向外走去,通往大门的走廊聚集着不少议论纷纷的人,我顺着他们目光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严先生,严鸠元。
他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面色有些苍白,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就如同跨过鬼门关回来的人一般,但我却发觉到,他的眼神里有种决绝的光,
大家都说,他变了,
变得不再喝酒,变得夜以继日地工作,变得不再多说一句话。
我被调到先生身边工作,也是在那之后。
回过神,烟火还在天空绽放,巨大的声响像要把郁结尽数轰到天边,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先生露出由衷的笑容,
“难得在京城见到这么壮观的烟火晚会。”
“是,历年京城对于中心城区的烟花燃放都是勒令禁止的,这次是上级特批,的确难能可贵。”
对于严鸠元的感叹,石羲生回以赞同的答复,两人相视一笑:
“干!”
“干。”
酒杯在半空中轻碰了一下,酒液顺着舌尖滑入喉咙,由辛辣转为甘甜。
待得酒会结束,人影散尽,已是深夜,月亮高悬在空中,寂夜里,繁星闪烁,夜下华灯,指引着夜归人前行的路。
正值深冬,寒风凛冽,石羲生紧了紧身上的毡毛大衣,搓了搓手。
“先生,我们去哪?”
严鸠元没说话,只是从上衣兜中掏出一只古铜色的怀表,按动开关,盖子“啪嗒”一声掀开。
距离零时还有不到两刻钟。
“先生?”
石羲生又叫了一声。
合上怀表,严鸠元定了定神:
“去见一个奇迹。”
“先生也会相信奇迹?”
石羲生显得有些诧异,先生应当是一个极其理智的人。
“信啊,当然信,就连牛顿晚年也会信奉神学,不过我是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严鸠元这样说着,笑了笑,沉声道:
“我坚信自己亲手创造的奇迹。”
“到了。”
严鸠元在一道门前停下,似是自言自语道。
这儿是一座庭院,一条石子路穿过庭院的绿地,直达正中心的木料搭建的小屋,有点像西方童话里魔女隐居之所,颇有番幽深寂静的味道。
门是雕刻着花鸟鱼虫的花梨木板,黄铜熔铸的镂空门把精美异常。
“咔嚓。”
严鸠元寻出一把古铜色的钥匙,伸入锁孔,转动了一下,一声脆响过后,门打开了,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番,随后,拉下了闸门。
灯亮了。
柔和的灯光覆盖了整个房间,令石羲生得以目睹小屋内部的全貌。
桧木地板上,置放着硬木床、一架写字台、一张七弦古琴,正中央是鎏金花纹的铜铸熏香炉,书架里置留着不少古籍和文献,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有种异样的温馨。
不远处,一道屏风将这边和那边隔断,看不清那边的东西。
严鸠元从书架中取下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掸了掸上面积压的灰尘,用手掀开盖子,石羲生瞟了一眼,是满满一盒的熏香。
“家室过去最喜欢这些古典的东西,年轻时喜欢弹弹琴,练练字,结婚后生了孩子,就拉着小女学这些,投其所好,我就托人建了这里,把屋内布置成她最喜欢的风格……”
严鸠元一面说着,一面将点燃的熏香扎入香炉中,炉内升起一道白烟。
这是先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提及家人的事,石羲生有些感叹的同时,也不由地赞叹着:
“夫人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得您如此尽心……”
闻言,严鸠元脸上露出了些苦笑,只是转过身,向屏风那侧走去,石羲生也便跟过去。
绕过屏风,定了定神,石羲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了运作。
眼前,是两个灵位,两个灵位上方,各摆放着一张黑白色的照片,左侧的照片上,一名妇人身着汉服,头发用簪子束起,眼角处已有了些皱纹,但形貌却宛若少女;右侧照片上的女孩则显得更为稚嫩,同样身着汉代服饰,手持轻罗画扇,琼鼻樱唇,明牙皓齿,盈盈水瞳不带一丝尘泥气,巧笑嫣然,仿若神妃仙子。
“先生……这……”
石羲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对。”
严鸠元用有些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妇人相框的边缘,柔声道:
“这就是我的内人,唐螓,《诗经》中有言:‘螓螓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唐螓’也是取‘常青’的谐音,意为在世长久……”
严鸠元不说话了,但石羲生亦知道先生想告诉他什么。
“唐螓”并未能“常青”。
“走吧。”
严鸠元走到书柜旁,缓缓转动摆在架上的青花瓷碟,书柜随着传送带运转的声音向右挪动,一条通往地下的石阶出现在眼前。
是密道。
踏入地道的前一步秒,我转过身,望向右侧那张属于先生千金的照片,照片上少女巧笑嫣然的样子令我心下一痛,
先生为何唯独略过了她,不予多言呢?
“至于小女的名姓,我就不多言了。”
那一刻,随着背后的书柜缓缓复位,通道的灯光悠悠亮起,石羲生清楚地听先生说道:
“留给你自己去问吧。”
(等待密码输入)
“MIRACLE”(奇迹)
(密码输入成功)
机械门发出齿轮转动的声音,如电梯门般开启,一个听不出性别的电子音响起:
“时间,二一零八年十月二十四日,欢迎回来,老爷。”
眼前的景象对于石羲生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习以为常,虽然地理位置优越了点,不过实话说,这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实验室罢了,蒸馏瓶、试管、药品柜、平台计算电脑,化学成份分析仪……
石羲生呆住了。
“My God and Jesus”(我的上帝耶稣。)
他不信教的,但此时此刻此番光景,他想不出其他可以形容此时心境的词句,
神迹,
真实的神迹。
在角落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培养皿,培养皿一侧连通的仪表跃动着湛蓝色的荧光,培养皿内,翠绿色的营养液缓缓流动着,
女孩蜷缩着身子,不着寸缕,浑身扎满无色透明的管子,即便如此,也令见者为其柔美的身段感慨造物主的神奇。
“羲生,你还记得五年前坠落在秦皇海岸的陨石吗?”
“是的,于二一零三年坠落在秦皇海岸的陨石,注册代码罗盘,据说陨石最后被研究机构收回,由于坠落地并未造成人员伤亡,新闻网也只是将其作为娱乐新闻报导一下,并未多加重视。”
虽有些不解先生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但石羲生还是认真回道。
“当时负债那个实验项目的人是我,对外宣称那是普通陨石,也算是掩人耳目。”
严鸠元这样说着,从实验台取下防寒手套,将其戴在手上,走到一个小型保险柜旁,一面输入密码,一面接着说道:
“罗盘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让人类走向了新的航海时代。我在上级授意下为其注册代号‘罗盘’,也是因为那块陨石有机会成为人类开启新时代的钥匙。”
“新时代的……钥匙?”
石羲生有些呆滞,
“价值,在于它的陨石核心。”
严鸠元用戴着防寒手套的手伸进保险柜,取出一个精致的金属匣子,接着,掀开盖子,
合金凹槽上方,一颗晶莹剔透如羊脂白玉的球体悠悠转动着,散布着白雾似的寒气;实话说,有点像是播放着老式西洋流行唱片的酒吧内,放置在盛满琥珀色威士忌的酒杯里叮当作响的精雕细琢的冰球,不同的是,其表面篆刻着怪异的符文,七分似梵文,二分像埃及象形文字,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它饱含的能量,可供任意一座都市毫无顾虑地挥霍上亿年之久,这还是保守的说法。”
“……”
石羲生觉得,自己今天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只是点了点头,严鸠元笑了笑,道:
“正式登陆名是冻核,我手上的这颗是子核,上交的是母核。”
“您……”
“对,我对国家瞒下了子核的发现,不过别担心,我只是收了点零头而已。”
尽管严鸠元轻描淡写地将此事一笔带过,但石羲生依然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汗水顺着额边流向下颚,滴落在地板上。
要知道,向国家隐瞒重大研究成果,加上私藏国家级资源,足以以叛国罪论处,
先生是有恃无恐吗?
不,不是的。
“不会同人体排斥的高精密度轻金属机械脑,以冻核为根基,无穷尽的能源供给,再加上完备的冷却系统,可以轻易攻破网络系统的庞大计算量,以及‘那个’……”
严鸠元低下头,攥紧拳头,沉声道:
“待到明日记忆传输完成,我再也不会失去她。”
“尊敬的旅客,您乘坐的D-K-613次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请还未登机的旅客尽快收拾好您的行李,前往1号航站楼6号登机口登机……”
候机厅的上空,响起了这样的声音,不过很快被人群的喧嚣声压了下去。
身着便装的女子一头栗色的卷发,坐在一等舱候机厅的皮椅上,三两口吃掉了手中仅剩的半个鳕鱼鲜虾堡,将包装纸团成一团,丢入一旁的垃圾处理仪中。
凌晨一点三十八分,天色昏暗。
从上空俯瞰停机坪,一架穿音速客机正于滑行起飞轨道上缓速挪动,传出滚轮与大地摩擦的声响。
近拟三角形的流线形扁平机身映射出道道独属现代机械的冷冽的光;机身表面呈素银色,细腻无痕,犹如金属工艺品。
“嗡——”
这是发动机预热的呜响。
头等舱内显得很宁静,偶尔会有敲击键盘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相比起其他舱室,头等舱的观景窗显得大上不少,月光透过钢化玻璃,散落在机舱内部。
“您要的可乐。”
“多谢。”
栗发女子接过侍者递来的玻璃杯,笑着道。
“嗡——嗡——”
手机在女子面前的桌上有节奏地振动着,她拿起手机,按下接通键;电话那头传来这样的声音:
“小姐,事情已经办好了,做得干净,绝不会被查出来。”
“谢了,让他们把那东西扔得越远越好……算了,别扔出国境线就行。”
“明白了。”
挂断电话,女子的脸上多了一丝疲惫,
“唉……”
她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杯子,琥珀色的可乐在杯中荡起一丝涟漪,
“我在想什么啊……”
她将杯中的可乐一饮而尽,轻声道:
“山转水转吧,鸠元。”
飞机发出巨大的嗡鸣声,在空中逐渐加速,两侧的推进器喷出炽色的烟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