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海的视线拉回到宾尼街上来。
“我老家的位置在关东南部的横滨,这是当初爸爸和妈妈一道买下的——
“那里冬天大多数时间都在放晴,因此不易看见积雪。”
“爸爸原来是北海道一家小公司的职员,他到横滨出差的途中结识了妈妈。
“那时的爸爸英俊而风趣,妈妈在相处时渐渐爱上了他。
“两人很快喜结连理,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下,他们的女儿诞生了——那个小女孩就是我。
“在我四岁的时候,爸爸的事业在他的奋斗下有了起色。
“公司上层通过了提拔的决议,并让他亲自负责代理一项重要的业务。
“得知这个消息后,爸爸高兴得睡不着觉。
“他连夜起草了清单,并拟定了销售方向。
“为了使神经持续保持兴奋,爸爸买来了咖啡,后面换成了高度数的酒。
“妈妈劝他注意休息,可爸爸觉得将汗水挥洒在成功路上是无可厚非的。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离开了妻子和女儿,朝着心中向往的目标努力前行。
“从此爸爸长时间离家的频率越来越高,妈妈只好一人担负起后代的抚养责任。
“有一次妈妈在情人节那天给他打去电话,爸爸安慰她说很快就会回来。
“可是直到次日下午妈妈也没有等到爸爸回来,因为他为了工作上的事情不得不加班。
“这样的事情简直不胜枚举。爸爸在特别忙的时候竟然可以一个月不见家里人。
“而在公司那边,爸爸的名声随着能力与业绩水涨船高,他的岗位也被提拔到了高层项目经理的位置。
“爸爸需要考虑的事情愈来愈多,他的压力也在与日俱增。
“妈妈在海边开了一家温泉旅馆成为老板娘,我们一家人就住在旅馆的旁边。
“以前爸爸与我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和妈妈就闹出不少矛盾。
“原因是,爸爸他平时应酬总是很频繁,很多时候到了半夜都还不能回家。
“除此之外他还爱上了酗酒。酒醉后就不肯安静下来睡觉,让妈妈操了不少心。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
“有一天妈妈再也忍受不了家中的冷清,于是对爸爸下了最后的通牒。
“她对爸爸说,要么回家老老实实的陪伴女儿,要么就继续做生意别回来了。
“爸爸当时不忍心放弃他多年打拼沉淀的工作,于是离开了我和妈妈前往东京。
“后来他曾经后悔过想要回到横滨,但是妈妈拒绝了他的请求。
“现在爸爸留在东京,他旗下的连锁公司从东京延伸至京都,甚至走出了日本。
“但是有些东西是不可挽回的。爸爸保住了他的事业,也就失去了妈妈的心。
“爸爸之前曾担心妈妈在他离去后是否有能力负担女儿的抚养费用,但妈妈坚决不要他的资助。
“她的对爸爸的爱情已经被消耗殆尽,所以爸爸永远回不到从前的家庭关系中来。
“每逢过节,爸爸只是悄悄的回横滨看望我,因为怕被妈妈知道。
“可有时喝酒后一时兴起,还是会带着我去参加一些社交场合的宴会。
“有一次甚至还让我直接参与他在东京投资的罗马万神殿博物馆的剪彩,然后这件事被拍成了新闻登载在各个平台上。
“妈妈知道后没对我说什么,而是打通电话过去狠狠的骂了他一顿。
“在那之后,爸爸就不敢再带我去参加曝光率高的地方了。
“爸爸老的很快,起码是从外表上来说。
“他从未想过要再找伴侣,因为心中早已装满了后悔。
“离开横滨后爸爸一直都是一个人,孤独的在高处俯瞰他打下的地盘,空旷而寂寥。
“他失去了妈妈,我不能让他再失去女儿。
“所以即使被阻挠,我还是要时不时去东京看望他。
月君回想起他在报纸上面看到鹤海的样子。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无两全。爸爸固然在事业上成功,可是在家里却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鹤海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后再次回归宁静。
“作为女儿我有责任去关怀爸爸,毕竟他事业上挣的钱不少被他用于子女的教育,这点上我非常感谢他。”
“可是我却又是恨他的。不是他当初如此忽视家人的感受,也不会让我们的家走到四分五裂的地步。”
“鹤海......”
月君想要安慰她些什么,可那些话最终没能出口。
“对不起,”她歉意的笑笑,“突然说起这么令人扫兴的话题。”
“没事。我在想,看来你的家中也有本难念的经啊。”
“难念的经是什么?”
“就是纷繁复杂的家庭关系的意思。”月君神色郑重,“这让我不合时宜的想起了我的母亲——
“像我这样的儿子,可能至始至终都没有机会为她做些什么。
“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有得见,我......”
“月君,你的妈妈......”
“算了。与其沉沦于过去,还不如展望未来——”
月君正视鹤海的眼睛:“幸运的是,鹤海的父母起码健在人间。
“他们也有你这样孝顺的女儿在照顾着,即使是分居两处,我想他们一定会在你的关怀下重获亲情的幸福。
“看到女儿如今是这样的漂亮与优秀,正是你的父母最慰藉不是吗?
“相信我,鹤海。你可以帮助你的父母弥补过去的遗憾,因为你就是他们最骄傲的女儿。”
鹤海停住了脚步。
“月君,有时候我觉得,你果然与我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呢。”
“不知这些相似之处对我们来说是好是坏?”
“我不清楚。你和我一样,在某些方面出人的随和,却又在某些方面意外的固执。
“我想这既是件好事也是件坏事,不能一概而论吧。”
“你看人挺准的嘛。”
两人相视而笑。
鹤海背手继续沿着街道行走,月君迈步跟在她的后面。
“你在伦敦时也喜欢像这样出来放松自己吗?”
“在我很小的时候倒喜欢和父母一起出去玩,不过现在想来都是回忆了。”
月君稍微思考了一秒。
“是吗。”
“嗯。即使想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也不可能了,人是会长大的嘛。”
“挂念那些时光吗?我是很怀旧的哦。”
“是啊。但是我想,既要对过去抱有不舍的心情,同时也要努力让自己和身边人的未来更好。——也许有些简单天真,可这就是我如今的想法。”
“不......过了天真的年龄却还会抱着天真的想法去付诸行动,这正是许多人所做不到的。”
鹤海摇摇头。
“这是在挖苦我吗?”
月君笑笑说。
“月君,我觉得你很不简单呐。今后的日子,还请加油。”
“哈哈,怎么感觉像在诀别似的。”
鹤海只是无言的笑笑,没有再说话。
月君的视线扫过清澈的湖面,几艘小船慢悠悠的漂浮在水面上。
在外人眼里他和鹤海是一对情侣,而他们两真实的关系更像是默契的友人。
单独相处时月君总会将烦心事倾诉给鹤海,而鹤海也常常会将心里话向他分享。
与麦文·弗雷奥斯维这样热切而无所顾忌的朋友关系略有不同,恬淡的鹤海总会让烦恼的月君感到心安。
也许这样的关系今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即便结婚过后也是如此。
因为,他与鹤海之间的友情是洁净而纯粹的。
——起码在此刻,这是月君心中笃定的想法。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要提前一些时间到教堂去......”
“我居然差点忘了看表。”
月君抬起胳膊查看手表上的时间。
“从这里直接穿过去,可以节约不少路程。
他示意鹤海注意两家商店之间的巷道。
“走吧,曼彻斯特神父正在等着我们。”
“月君,说起来你不是在珠宝行订购了两条手链吗?”
“啊!店主装配好了要我去拿的,他的号码我好像没记......”
“那我一会帮你在电话里给店主说明一声,回来之后你再去取吧。”
“感谢!那现在就先去教堂吧。”
两人从里巷向着教堂赶去。
不多时,月君便见到了那座笋状的红色建筑,院门前有位身穿黑色长衫的人影在等候。
“曼彻斯特神父!”
在见到月君和鹤海后,那人便径直朝他们走来。
“噢!你们终于来了!”
“一段时间不见,你看上去比之前更精神了。”
月君和他握手。
他便是阿蕾莎修女口中提到过的曼彻斯特神父。
这是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矮胖身材的男人,蓬松发白的胡须也掩盖不住曼彻斯特神父满脸的热情。
他光秃秃的额头上拉过三道皱纹,五官似乎以圆圆的红鼻头为中心凑在一起。
“哪里的话,我这个老家伙不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曼彻斯特神父张嘴哈哈笑,“倒是你们,长的是越来越精致了啊。”
“鹤海承蒙您的夸奖。”
鹤海微微欠身,而月君则满不在意的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