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鞠守而言,时间似乎已经变得失去意义。
自从那一刻起。
得到新的“家人”的喜悦让他转瞬间恢复了正常的神智,尽管很多事情还很奇怪,甚至千代子所说的话语中本身就有不少疑点,但至少,鞠守现在已经可以正常进行对话和思考了。
像是设定了关键词的机器终于被正确触发开关了一样。
“那个……千代子。”
“嗯?”
面对从被子里逃出来的鞠守,千代子散漫的回眸差点堵住了他想要开口的打算。
但是不开口不行。
不说话不行。
“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无论千代子总是有着多么戏谑、多么玩弄世俗的态度,她也终究是个少女。
所以对那百分之五十的真实,鞠守虽然没有去深思,但还是提出了问题。
释放了自己的求知欲。
“噗。”
回应着他那或有或无的期待的,是千代子挖苦般的嗤笑声。
“诶……”
“不,你是真的这么想的?觉得‘该不会……’之类的,然后自顾自地展望未来了吗?想着要对你未来的妻子负责了吗?”
“唔、可是……”
“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吧。才过去这么点时间,你想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嘛,又没去医院检查过。都是戏言啦,也就是,谎言。说不定连那百分之五十都是谎言也说不定,只是顺着你的异想天开说一些场面话罢了。”
“唔……”
被骗了。
但仔细一想,无论千代子最初所说的“百分之五十”的意义在哪,鞠守所想的那种可能性,毫无疑问是百分之百的谎言。
他早该知道的。
之所以不知道,或者说,之所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无疑是因为鞠守自己欺骗了自己。只要掩盖掉那些不合理的部分,脑中所想的事情就有可能成为现实——大体上就是这样的、类似于小孩子的思维方式。
不过,既然自己都在欺骗着自己了,那么,对于“千代子对自己说了谎”这件事,鞠守也自然失去了批判的立场。
也没什么吧。他心想。
就和往常一样。
是往常的千代子会做的事情。
是往常的鞠守会去相信的事情。
只要是千代子说的话就会予以信任,他一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所以这次,也没什么关系。
“毕竟如果我不说这些话,谁知道你要消沉到什么时候。”千代子带着一丝愉悦坐上了鞠守的床边,纤细的双腿悬在半空中前后摇摆着,“你消沉起来还挺吓人的。”
“吓人吗……?”
是很熟悉但已经相当久违了的形容词,对鞠守而言。
“嗯。有一种‘任何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感觉。尤其是平时的你明明连抱我一下都面红耳赤的,这种反差更会让人觉得害怕了吧。”
“千代子……害怕……?”
“我也是人啊。”千代子瞪了鞠守一眼,“说实话我还真的有点担心你要是看不到‘成果’就不回头的话,我岂不是至少有一年的时间要被你囚禁起来啦?”
“唔……抱歉。”
鞠守回忆起自己刚才的心理状态,似乎没有反驳的余地。
当时的他的确是糟糕到了这种地步。
“你知道我的原则的嘛。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真想这么做我也不会拦着你的。只是这次有更加优先的事情要做,所以必须先把你打醒才行了。”
“……诶。”
“诶什么啊。虽然你现在像是已经暂时清醒过来了,但是你还是会想要‘家人’什么的吧。反正彼此都不会损失什么,我会满足你的。我答应你。”
“但是……”
“但是下次,在那之前,得好好跟我结婚才行。”
千代子在奇怪的地方追究起了先后顺序,或许是罕见的少女心在作祟,却也相当符合千代子的性格。
千代子并不拒绝恋人之间超出亲密概念的特殊关系。
千代子并不拒绝自己的恋人有着过强的占有欲。
千代子并不拒绝有的时候自己会在恋情中吃亏,成了受苦的那一方。
但她唯独不愿接受的,是这些中的任何一个超出了恋爱本身。
早已忘却了过去数年的她,当然不想再被迫去回忆起曾经那些为虚假无谓的感情而痛苦的日子。
“满足鞠守的所有要求”这件事,尽管每次都被千代子演绎成无比轻松的选择,但,她不希望自己的恋人反而因此被娇惯成了她所不太喜欢的那一类人。
难得的完美的幸福,如果被自己破坏的话,就太可笑了。
——那一类人,是怎样的人呢?
——谁知道呢。
或许。
是指“能对自己温柔的人”吧。
“……”
“回答呢,鞠守。”
“嗯……我知道了”
“很好。”
而且,这也确实是千代子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的作风。
2、
浮躁的氛围逐渐沉寂,在二人被互相之间持续了数分钟的温和气氛所融化的同时,他们也逐渐开始察觉到了一些本应被注意到的疑点。
也就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没有对“月读是否可以被再度交换回来”产生怀疑。
仿佛内心深处早已对此心知肚明,仿佛“不可能”三个字被刻在了心壁上。
甚至,受到这一莫名自信的影响,连开口的勇气都像是被剥夺了一般。
如果开口的话,就意味着月读回不来的事情被确定为现实了。
明明二人都不曾为月读的事情开口,却不约而同地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明明是毫无根据的事情,却也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两人正是在这样的无解的矛盾中,一人在床上,一人在床下,在奇怪的高低差中沉默至今。
“呐,鞠守。”
“嗯。”
最后还是千代子先开了口。
“你怎么想?”
“诶?”
“连锁确实是被斩断了吧。因我一时兴起而做的恶作剧,现在却是在月读这里变成了终点。所以……对于这一点,你怎么想?”
她绕过了“为什么会是终点”之类的疑问,这方面的讨论是无意义的——这依旧是来源自那莫名的直觉所得出的判断。
“我不知道……”
“会恨我吗?”
“诶、不会……”
“那,你今后要怎么做呢?”
“……”
鞠守没有回答。
他想做些什么,挽回局面也好,改变现状也好,然而,内心却在思考之前就得出了答案。
事先就有答案的话,那么无论自己做了什么,最终不就都是毫无意义了吗?
就像是月读曾经所擅长的占卜一样,一旦提前知道了占卜结果,那么中途所能做的事情,就都只是机械化的流程罢了。
(……占卜……)
鞠守环顾四周,房间里没能找到任何与月读相关的痕迹。
“那个……千代子。”
“嗯?”
“在我们去神社之前……母亲大人有做过相关的占卜吗……?”
“占卜?”千代子思索片刻,很快便回忆起之前从月读那所知晓的那些“预言”,“说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
从鞠守的角度,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啊……好像是还没和你讲过。其实在去神社之前,月读有占卜过‘我会在那一天消失’。”
“……消失……?”
“嗯,存在消失。就像京子所遭遇的诅咒。另外还有……她也说过,她会在‘我消失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死去’。”
“我……不知道这些……”
“当然了,她是私下对我说的,再说当时的情况让你知道也没什么帮助。嘛,结果只对了一半就是了——不知道月读现在的状态算不算是‘死了’,不过当初她的描述本身也挺模糊的,姑且算是对了吧。”
“……不……”
“嗯?”
“那个、母亲大人的占卜……是不会错的……”
“占卜这种,说不准的吧。”
“不是……那个、好像是因为、母亲大人所谓的‘占卜’,其实是从神明那里透支有关‘未来的信息’……”
“……哈?”
“嗯……她的‘占卜’,其实根本不是‘预测’,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预知’……那一切,都是必然会发生的。”
“可是我现在还好好地坐在这——”
话音戛然而止。
千代子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对于现在的她,这显然是一种极为大胆的猜想,但她还是从中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摸到了“真相”的尾巴。
“如果说……”她从床上站了起来,略显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月读的‘预言’并不是猜错了结果,而是……其实已经被触发过了一次……”
“诶?‘已经被触发过’……?”
“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很没道理,但是……比如说,你有听说过吗?‘当排除了所有其它的可能性,还剩一个时,不管有多么的不可能,那都是真相’,这是出自福尔摩斯的语录。我现在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所以必须、也只能去相信这个猜测。”
“……唔、嗯。”
“假设我其实‘消失’过一次,那么要来到我们现在所面临的状况,所能尝试的方法是什么?”
“时空穿越……之类的……可是……”
“没有可是。那就是答案。”
千代子站定了身子,瞥了眼房门入口处——准确地说,是以直觉为起点的、假设“月读就在这里”的行为。
当然她并未看到月读的身影,只是,这样的小动作给了她足够的信心。
“我曾经‘被消失’了,然后很可能是月读通过一些途径扭转了时间,最后她为了将全部的连锁彻底斩断,才选择了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祭给神明……这样一来,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那对双子的‘游戏’会输得那么突然了。”
“……啊。”
与此同时,鞠守也想起了被他所忽视的、至关重要的零星的回忆。
关于他在那一片黑暗中,从内心深处所听见的、那些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心音。
答案尚未揭晓,只是,对于千代子而言,对于鞠守而言,至少,弥漫于整件事的那片大雾,似乎总算是稍稍散开了一些。
“还没结束……”
“是啊,还没结束。”
不如说。
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