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诶……”
芋艿的切入点让鞠守有些猝不及防,只是因为这在鞠守看来似乎不是什么需要特地来讲的事情,然而芋艿刚刚所做的铺垫却导致这个问题听起来像是非常重要一样。
他有些不太理解。
“怎么了?”
“不……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法理解的结果就是无法组织语言,毕竟要是把“我没听懂”说出口也有哪里不对,芋艿所说的话的“意思”他还是能听懂的,这样的回复多少有些偏差。
“嗯……那换个说法,对于他人的言语,你曾经感受过‘愤怒’吗?”
“……”鞠守仔细回想了一下,他隐约觉得自己的答案应该是“有过这样的感受”,可却始终想不起来这样的感受是来自于哪里。准确地说,这份模糊的认知似乎是来自于本不存在的记忆一样。
他再度想起了有关“时空穿越”的事情,不过那也只是无从深入的假想罢了。
“没有……”
既然如此,最后能得出的答案也就固定了下来。
“为什么?”
“诶?”
“字面意思。你的病症仅仅是无法感受到‘恐惧’,但以我的认知,在你内心的‘恶意’应该仍真实存在着才对。对于他人抱有恶意的话,便会拥有诞生愤怒的源泉。那么,是什么阻止了你这么做?”
“我……不太明白。”话虽如此,鞠守还是试着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可能是……觉得没有必要……”
至今为止能够让鞠守感到愤怒的情况,无非是那些曾经泛滥的“同情”、擅自将他视作异物后诞生的“疏远”、以及最近才因为鞠守与千代子的关系出现的“敌视”。
尽管鞠守的确对这些展露出敌意的视线与态度持有一定的恶意,进而对所有的“群体活动”都怀抱着相应的排斥心理,但要他对此产生类似于愤怒的情绪,却似乎并不太现实。
“不对,这是谎言。”芋艿否认了鞠守的回答,“如果觉得‘没有必要’,或是‘无所谓’的话,恶意是不会诞生的。你没有否认自己内心怀有恶意的说法,那么这样的回答显然是错误的。”
“……唔。”
“还是再换一个说法吧。虽然你给的答案是错误的,但它确实有着一定的参考价值。”
“嗯……”
“我记得你不止一次提到过那些毫无意义的‘同情心’打乱了你应有的生活,这些都是最早那次心理测试中你说过的内容。当时只是测试性质所以我没有特地去对此进行深入,但现在不同了。总之,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在拥有几乎确定的结论时,你却依旧没有为此而愤怒,或者是为自己的利益进行反抗?”
“唔……”鞠守还在思考着这样的问题有什么意义,不过现在回复芋艿的问题是最重要的,他知道芋艿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我还是……”
他想来想去,自己所能得出的答案依旧是“因为没有必要”,这是已经被芋艿否定的答案。
“得不到答案对吗?”
“……嗯。”
“那就对了。”
“诶?”
“因为这是基于你的病症所进行的提问。你‘无法感受到恐惧’,这虽然不会对你内心的情绪产生影响,却会阻止你的其他情绪与其产生关联。”
“我不太明白……”
“简而言之,当你内心所应当产生的情绪与恐惧无关时,它们便会正常运作。但反过来说,一旦在途中掺杂了恐惧相关的东西,这些情绪便不会正常萌芽。”
“嗯……”
依然是同样的情况。
鞠守知道芋艿在说什么,但他始终不清楚芋艿为什么会提起这些。
即便这是第二次的心理测试,也未免太过突兀了一些。
“我能从你的话语中感受到对自己所遭受的境遇的不满。而这份积累已久的不满一直没能转化为爆发性的情感,并非因为你所认为的‘没有必要’,而是因为你在‘畏惧着情绪爆发后的展开’。”
“……可是、我……”
“是的,你无法感知到恐惧,这很奇怪对吗?不过我最近仔细思考了一下,我想你的病症或许与我的描述有一定的出入。”
“……?”
“你并非无法感知到恐惧,当然也就不可能是被抹去了恐惧这种情感,准确地说,你是无法‘认知到恐惧的存在’。”
“无法认知……”
“是的,恐惧切实地存在于你的内心,你只是无法察觉到它。这是最为合理的解释,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遵循着正确的逻辑,这次也是如此。这其中的差别在于,你在面对他人的恶言相向时,其实是因为恐惧而抑制了愤怒的情绪。”
“……”
“而其中的证据便是。你在对我提到那些‘令人作呕的同情心’时曾明显地流露出敌对的态度与情绪,然而当我提到近期那些明显过分得多的欺压与言语侮辱时,表现却要平静得多。”
“也就是说……这次才是……恐惧?”
“是的,这才是我想说的事情。由于‘同情心’再怎么样也还是属于‘善意’的范畴,这才是真正让你觉得‘没必要去敌对’的原因,因此你才会正常地表现出对于同情心的厌恶。但是,这次似乎不太一样。”
芋艿深吸了口气,与往常不同的是,她今天的态度格外的严肃。
虽说这份严肃感几乎都被身上的兔女郎装扮给抵消得七七八八了。
“那个……这些……很重要吗?”
尽管理解了芋艿想要说明的事情,可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点上。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话,或许不算很重要吧。毕竟你的病症暂时还没有稳妥处理的方案,只是得出结果是做不出什么改变的。”
“……”
如果是几个月前——换句话说,现在不同了。
“但千代子迟早会发现的。”
这才是,芋艿真正想要提起的,“问题”。
“诶?千代子……?”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我这里。事实上,最近千代子甚至时不时会住在保健室,因为受伤后需要休养的关系。她似乎时不时会给你发一些视频,但那其实都是在学校附近拍摄的。”
“……”
鞠守突然愣住了。
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甚至忘记了眨眼、大约是,这种程度的诧异在击打着他的大脑。
“她在和某样东西战斗着。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说的‘禁目’,但最近连京子和千代子也出现了类似的‘对看不见的某种存在有所认知’,那么也就不能当做你一人的自我催眠来看待了。”
“唔……”
也就是说、千代子在这几天之所以没再前往鞠守的家中,是因为她在晚上与鞠守分别后,一直在继续着与禁目之间的缠斗——鞠守本以为神社以来那些禁目理应已经消停了的。
“我不了解你们的情况,很遗憾,关于这一点我确实无能为力。但是关于现实层面的事情,我希望你可以听取我的一些建议。”
“嗯……”
“所以,不要给千代子添麻烦。遇到问题的话,将它解决掉。即便你无法认知到‘恐惧’为何物,你却可以找出自己所恐惧的是什么。或许你还做不到准确地定位,或者那有可能是你无法鼓起勇气反抗的存在,但是,不要让千代子认为你‘什么都没有做’。展示你的决心,鞠守。这是唯一能够让千代子不用为你做多余的牺牲的方式。我可以治好她的伤,但再精湛的医术也不会让她的身体一直保持在‘最好’的状态,现在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如果再去处理你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崩溃的。别再让你自己成为她的绊脚石了,你是爱着她的吧,那就做给我看。”
“……”
“仔细想想,鞠守。”像是作为最后总结的的结尾报告一样,芋艿指着自己的脑袋,开口道,“既然同情心已经不再能作为他们的借口,对于现今你所面对的纯粹的恶意,你没有必要再忍耐下去吧。”
“嗯。”
唯独这次,鞠守的回答中,没有任何的迟疑。
2、
——你究竟在畏惧着什么?
回到千代子身边的时候,鞠守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芋艿用于收尾的那句警示。
此时千代子已经进入梦乡,而或许是为了更好地呼吸,她将头上的绷带拆了下来。
额头上、脸颊上都留有刮痕,显然是禁目留下的伤跡。略显干燥的白色发丝隐约可见一些突兀的断口,不安地平铺在洁白的床铺上。
这一切都在让鞠守那长期干枯的心脏承受着陌生的绞痛。
鞠守当然不愿意自己成为千代子的累赘,但、他本身就是个缺乏自我认知的人。
所以直到现在,直到京子与芋艿殊途同归地将他身为“绊脚石”的印象刻进了他自己的脑海里,鞠守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一直以来给了千代子多大的负担。
仔细回想的话,这样的瞬间,这样的回忆,实在太多了。
——或许你还做不到准确地定位,或者那有可能是你无法鼓起勇气反抗的存在,但是,不要让千代子认为你‘什么都没有做’。
芋艿的建议仍在耳边回响,鞠守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对着千代子的面容发呆。
他在一片朦胧的浓雾中摸索着自己的内心,模糊地感受着来自陌生领域的躁动感。
——展示你的决心,鞠守。
回忆戛然而止,鞠守于此时终于摸清了那份躁动感的来源。
(花潮小姐所说的……只是一种“下限”。)
(我能为千代子而做的决心……不是这种廉价的东西……)
只是、正当他为自己那半吊子的满腔热血而微微颤抖时,无意间放在床边的手上,却传来了温热的触感。
千代子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只是,依旧保持着睡美人般的姿态。
不过这对鞠守而言,已经足够了。
而他也正是在这一刻,发现了一条自己从未考虑过的路途。
是一条有关“如何将月读带回来”的,崎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