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求你,别走!”
然而还没能离开饭店,爱琳叫声就从背后传来,露雪不满地低声骂了一句,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等一下。”
出了包房就是饭店的大堂,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哭花了妆的女人追赶了一个富家大小姐,不失为是一场让人好奇心顿起的演出。
爱琳赶了上来,还没有开口,嘴边的话就被露雪那个制止的手势生生挡了回去。
“我们到外面去说。”
爱琳木然地点了点头,跟着露雪往外走。前面的这个女人昂着头,尊贵和高傲的气场从她微微后仰的脖子散发出来。她的背影是陌生的,但却又熟悉。如果只是在街上看见擦肩而过的背影的话,爱琳一定想不起来那个非常熟悉的人是谁。
自己是看不到自己背后的样子的。每个人都有影子,可是若是把自己的影子剪下来,放在自己的面前,又有几个人能辨认出这个熟悉的轮廓就是自己呢。能够被识别的只有话语、表情和那些苍白无力的表象,隐秘起来的灵魂既不会将自己袒露出来,也无法被其他人所了解。所以说既然人与人之间的相知不过是轻轻荡过水面的交汇的涟漪,那么隐藏在水面下的源头,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还维持着水面的原貌,就无所谓吧。
对于“露雪”这个身份而言,自己不过是泳池供水处被更换的水管罢了。
露雪带着爱琳走出饭店,司机已经把车开到门口等候了。爱琳低着的头微微抬了抬,司机换了人,当初那个和自己很熟稔的敦厚老实的眼镜男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白脸。车子好像也有些微妙的变化,和过去的有所不同。总之,这个女人是在很努力地抹掉自己留下的痕迹。
小白脸瞟了爱琳一眼,充满不屑地上下打量之后,便把她当做空气一般撇在了一边。爱琳知道狐假虎威,也知道狗仗人势,可是现在被人这么对待的时候,心里感觉到的不是屈辱,而是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滋味。
露雪迟疑了一下,应该是在脑海中挣扎着要不要让爱琳上“自己”的车。
但她最后还是对着爱琳做了一个上车的手势,接着就低下头钻进了小白脸开好的车门里。爱琳咬了咬牙,在小白脸讶异的目光里迅速地坐了进去。
座椅的触感好像都很熟悉,只是自己的身体却好像与这高级的牛皮表面非常不契合。小白脸关上车门,小跑回车头准备开车走人。露雪升起了驾驶座和后座之间的隔音玻璃,再次取出一支香烟抽了起来。
“我们还是在这里说好了。有什么都可以说清楚,没人打扰。”
“嗯,那个……”
本来就有些唯唯诺诺的爱琳,刚刚想要进入主题,却被一阵车玻璃的敲击声打断了。
露雪有些恼怒地放下了车窗玻璃,露出一个微带疲惫但表情却比露雪更不耐烦的男人的脸。
“露雪小姐么?”
“我是。”
“我是重案组组长米特,”男人展示出自己的警徽,但只是非常形式的挥了挥,动作快到爱琳连上面的字也来不及看清,“贵府最近发生的偷窃案现在由我来负责。刚才路过这附近,听说露雪小姐正巧也在,所以想占用您几分钟问几个小问题。”
露雪好像冷笑般抽动了一下嘴角,“请便。”
“请问上星期六,也就是6号的晚上,您在哪里?”
“哼,你难道觉得我监守自盗?”
“不是,我只是例行公事的确认一下。”
“我和朋友在一起,这件事管家是知道的,他没告诉你吗?朋友的联系方式他也有,需要的话问他要好了。”明白人都能听出露雪话里的意思,经验丰富的警探当然更是如此,米特虽然假装温和,但不满的情绪却越来越明显,“这次失窃的财物当中,好像只有一件是您的物品对吧?”
“嗯,蓝宝石耳环。我不喜欢那副耳环,就把它随便扔在桌子上,结果就被那个不长眼的给拿走了。哼,要怪就怪那些懒惰的仆人,都不知道好好帮我收拾房间。不过算了,反正也是我不要的东西。”
“这样,那我没什么问题了。”
米特很勉强地露出敷衍的笑,他手上虽然拿着记录证词用的记事本,可是对话中却几乎没怎么动笔,反倒时不时地打量几眼坐在一旁的爱琳。
“那我们可以走了吧?”
“哦,请便。”
结束了和警察的对话,露雪再次升起车窗,车子发动起来,平稳地朝前驶去。
“现在的警察真麻烦。”露雪吸了口烟,感觉像是为了抚平情绪似的,“都让管家告诉他们了,居然还是盯着不放。什么路过,附近都是高档区,哪是那种人来得起的,你说是吧?”
露雪出人意料地问起爱琳,爱琳却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没等到回应的露雪翘起二郎腿,又说道:“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
“嗯……嗯。”爱琳迟缓地回应着,不知道是在回应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此刻她脑海里满是自己过去最喜欢的蓝宝石耳环的影子,刚才说被盗的应该就是那副圆形的蓝宝石耳环吧。
“喂!”
“啊……啊,那个,我想见爱德华……”刚才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却因为惊吓而一下子脱口而出了。
“啊?想见爱德华?”
“他一定知道什么!一定有办法救我的!”爱琳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挥舞着拳头叫道,“他那天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所以,所以请告诉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你开什么玩笑啊。我的立场不是和你一样吗?从来都是他来找我们的,怎么可能让我们找到他?”
“……”
“说来说去我们都不过是他的玩具而已。再说,像那种简直是科幻电影里面才会出现的会凭空消失的人物,搞不好根本就是妖怪,不是妖怪就是魔王!那种东西的什么巢穴啊、魔窟啊,不都充满了吃人的怪物嘛?谁会想去找这种人啊!”
“……怪物?”
“你难道还把他当成正常人吗?我们遇到的这种荒谬到极点的事情,不管怎么想都没办法解释不是嘛?不管是那些狗屁科学还是那些骗人的神佛什么的,就算是都市传说里都没有这样的是事情啊!”露雪忿忿地说着,而且越说越滔滔不绝起来,“先是自己的身份被人夺走,然后是莫名其妙遇见了那个怪胎,再接着就夺走别人的存在感……这样的怪圈不知道有多少人经历过了,谁知道你每天面对的人是不是也和你一样以前是其他人啊,学校里的老师说不定是杀人犯的宿体、送报的报童搞不好还是国家元首呢!你想想,这种事情不是很可怕吗?身边的人其实统统都是陌生人,就算是过去身份的朋友,经历过这种事情之后也不敢再轻易相信了,谁知道哪些人当中谁曾经是骗子,谁曾经是强盗啊!”
爱琳不能插上话,只能拼命点着头。露雪想的比自己多多了,而且好像每句都戳中了要害。爱琳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面前这个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她居然觉得这个抢走了自己身份的人不那么厌恶,这点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对了,有个词不是叫做“同病相怜”吗?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拼命扮演着你,可是我们毕竟是不同的呀。电视里那些什么搞心理学的,还有那些写什么人生指导骗钱的家伙不都说每天都在宣扬‘自我中心论’嘛?要让自己的心怎么怎么的……我的内心啊,灵魂啊,统统都和你不一样不是吗?我可是每天都在委屈自己啊!多痛苦啊!就算是现在钱多的可以当枕头,我过得还是一样不高兴,做不了自己有钱有个屁用啊!要是我还是我的话,就算在路边讨饭也比现在憋到死要好啊!”
露雪大口吸烟,然后大口喘气,好像所有的不快都随着嘴里的烟雾从身体里抽离出来了一样。
“我说你啊,我是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你应该也恨我到死,因为我也恨死了那个拿走我身份的人。不过啊,你还是听我一句吧,别去担心那种有的没的的事情了。好好地享受现在的日子吧,谁知道那天爱德华又会带着谁出现然后把我们再从宿体里抽出来?我们既然没有反抗的能力,就只能被动接受。我现在算是彻底想明白了,就算因为我乱来这个身份会崩溃,也好过我每天忍耐忍耐忍到自己发疯。”
“可是,这样的话……如果……那个女人回来,把自己的身份夺了回去……我就又要……那我不就会死吗?”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爱琳还是失控地拔高了音量。
露雪把烟头掐掉,认真地看了爱琳一眼,突然冷冷地说道:“你傻死了。”
“唉?”
“如果有人可以夺回自己的存在感的话,那我们也都可以了。”
露雪异常深沉的嗓音回荡在爱琳脑海当中,世界一下子全都安静下来了,只有她的那句话在嗡嗡作响。
明明是傍晚昏暗的天空,却突然像是被谁拉开了拉链似的,照进了清晨一般满是希望的光线。“那我们也都可以了。”多简单明了啊,爱琳看着露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