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西蒙.康拉德……”罗伊尔站在一间舱室里，望着地上的火盆。盆里的一叠纸正在火苗的舔舐下迅速碳化，原本清晰的文字在烈焰中变成焦黑的一团。
“西蒙.康拉德……”审判长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记得这个人。八年前，罗伊尔还是博洛尼亚公学的学员，此人曾经担任他的神学老师。那是一位随和、虔诚、睿智的中年人，留着和卡尔一样的络腮胡，总喜欢穿着裁剪考究的神父袍，带着金丝眼镜，浑身上下散发着学者的书卷气。除此而外，西蒙.康拉德的剑术造诣也相当了得，曾在公学举办的剑斗比赛并屡屡夺魁，据说还与弗朗西斯.卡斯兰娜保持着相当好的私人关系。
“能在天命一手创办的学校里担任神学讲师，此人绝非泛泛之辈。”——这是罗伊尔在读完从那里大主教得到的资料前一直对西蒙的印象。至于现在，它已经和碳化了的纸张一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根据那些资料所述，西蒙.康拉德的另一身份乃是天命第零研究所的负责人之一，管辖实验室的所有的人体实验。按理说，被枢机会认命担任此等重任的人，他对天命的忠诚、对宗教信仰都是难以撼动的。可一年前，此人在第零研究所引发了一场相当恶劣的叛逃事件：西蒙.康拉德带领着十多名研究员，使用一种为女武神骑士团设计的新式武器在杀死警卫后打算摧毁实验室。
所幸，这场叛乱被赶到的女武神骑士团迅速镇压，大部分叛徒在引起更恐怖的后果前都被吊死在了绞刑架上。除了西蒙.康拉德和另外几条漏网之鱼，他们在销毁、盗走了无数重要的实验器材、资料后逃之夭夭。在被带走的物品里，存在一个被称为“黑盒”的东西。
从大主教那里得来的资料上说，它是整个第零研究所的“根基”，所有与崩坏有关的人体实验都是建立在对“黑盒”的逆向研究之上——这也导致找到“黑盒”成为天命组织追寻的重中之重。经过这一年的追捕，漏网的小鱼小虾已经尽数伏法，天命的损失也多多少少获得了弥补。只是叛徒之首西蒙.康拉德和那个所谓的“黑盒”依旧不知所踪。
一直盯着火焰让罗伊尔的眼睛有些酸痛，现在不得不闭上双眼，心中的震惊一度让他忘记挪开视线。倒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么耸人听闻，而是因为异端审判庭的审判长对这件事居然毫不知情。他虽然三年来都在英格兰调查邪教“世界蛇”，却也不曾落下每个月审查从本部寄来的卷宗。
“本部的人不可能瞒着我，就算他们有意我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他忽然回想起在雷文大宅的厅堂外，艾尔文曾调侃他是大主教屁股哪边有痣的人。
“艾尔文，这话好像一个巴掌啊。”
罗伊尔开始踱步，他在思考时就喜欢这样“女武神骑士团，她们负责的这一系列工作……那些骑士确实强大。可数量太少，又不是一个独立机构，是怎么完成这些反锁又数量庞大的保密工作的呢？”身为这方面的专家，罗伊尔深知其中的困难。那些资料说任务中的所有知情者皆尽被处死——这倒像是执行官的手笔。
“莫非还有一个异端审判庭这般的机构？”这是罗伊尔的第一个想法。“这个组织潜伏的很深，即便是审判长这个位置的人都不得而知？”
“不可能！”他旋即摇摇头
异端审判庭尚有自身的价值，它一直都在完美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既高效又忠诚，历代大主教都严格把控着它。有太多、太多的秘密被锁在审判庭本部的地下黑牢里，天命不会允许这些东西有第二个知情人。虽然在未来的某一天，异端审判庭会背负着这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被它的后继者埋进坟墓，但是现在还早了点。现阶段异端审判庭是最优解，虽然仅仅是“现阶段”。
想到这儿，罗伊尔忽然回想起包括那个第零研究所在内天命的研究者们一直致力于解释并人工复现女武神获得的那种神迹般的力量。一但他们成功，就能做到人为制造女武神骑士。让这些不仅拥有强大力量，又免疫崩坏的侵蚀的战士替代可怜的凡人。
因为女武神骑士团的忠诚、信仰不仅不亚于执行官们，还在世俗世界当中有着光辉无比的形象，是诗人、画家、歌手们争先恐后赞颂的对象。这简直是完美的后继者！
“那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派异端审判庭？”对于这个问题，火盆里的焦炭没有给出答案，这让罗伊尔更加觉得，只要是来自教皇厅的文件都仿佛一个个吝啬无比的账房先生，多给一个铜板都跟要他命似的。
“其实也不难猜，这帮小姑娘抓了一年都没抓到，我要是大主教我也没耐心。”审判长伸着懒腰心想。地上的火盆火焰渐熄，微红的火星在碳化的纸页上明灭。“一会儿必须得把这些东西处理掉，船舱里半丁点儿火星都沾不得。”
在天命原本的计划里，大主教带领的使团会迅速控制整座城市，得知消息的西蒙.康拉德肯定会不顾一切的往城外跑，由其是市议会与大主教交涉的空档期，因为天命带来的新任管理者会与当地官员交接工作，此时这无人管理的市政必然成为逃跑的最佳屏障。执行官们就需要在这个时候抓住这名狡猾的叛徒——这些倒不是罗伊尔的推论，而是资料里白纸黑字记录的东西。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崩坏现象瞬间扰乱了这一切。
“黑盒......”罗伊尔自言自语，他不是天命的技术人员，不了解这个盒子到底是什么，却还是本能的厌恶这个与崩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东西。
“这场崩坏和黑盒脱不开干系，若能抓到西蒙，我要好好问问他……前提是他没瞪着一双变成死士才有的金色瞳孔来找我。”罗伊尔右手握紧又松开“若是他用这个东西引发的崩坏......我会亲手宰了他，管他的眼睛什么颜色。”
一阵敲门声响起。
“请进。”
“大人。”罗伊尔的副官，首席执行官卡尔走了进来“第一师团师团长罗伯特.方丁带着他的人来了。”
“好，立即传令所有执行官，准备出发。”
“是！”卡尔点点头，下巴都胡子随着他的脑袋一晃一晃的“还有，工程师将您的装备送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罗伊尔点点头，他闭上眼活动着还略有酸痛的双眼，然后走到舱房里那张桌子前。
随着一阵脚步声。从舱门进来俩名身着绣着金色齿轮的神父长袍的工程师，他们一人拎着一支黑色的金属箱子，和约顿海姆带去宅邸的那些装着尤弥尔之臂的箱子比要小一圈。紧接着，随着“咣”的一声响，工程师将箱子放在了罗伊尔面前的桌面上。
“大人”工程师退后一步行礼“您的专属武器我们送到了，任务完成之后......”
“我知道，完成任务后你们会回收这些东西”罗伊尔抬手打断工程师的话，这些注意事项已经听得他耳朵长茧子了。“艾尔文.维克托呢？这次怎么没有他亲自来送？”
“首席工程师很想来，可大主教安排了新的任务，现在脱不开身。”
“好吧，二位辛苦了。”罗伊尔点点头“卡尔，替我送客。”
“是。”
审判长不再搭理远离的脚步声，低头看着桌上的黑色金属箱子。这种黑色金属的光泽如镜，几乎能映照出罗伊尔的脸颊。“你们居然会把这东西带来...”他伸出手，顺着箱子边缘摸索，停在了一处有印着指甲盖大小的齿轮铭文的地方，而后轻轻一按，伴随着一阵细密的金属轻响，箱盖从中间一分为二，无数机械支架从箱内升起仿佛藤蔓一般伸展，托举出两支纯黑色的金属铳枪。
罗伊尔取下一把来握在手里，感受着金属带来的冰冷和沉重。他轻轻抚摸过铳枪的握把、扳机、准星。他曾经无比熟悉这把武器：整把铳全长19英寸——几乎比得上一把短刀。由约顿海姆根本无法仿制的某种金属材料铸造而成，藏在握把内部的机匣为它供弹，每匣满载弹药六发，采用比双联装杠杆式火铳还要大的多的0.9英寸子弹，这种子弹没有弹头，取而代之的是塞满金属碎屑的弹仓。其威力可以直接撕裂死士那堕落的血肉和骨骼，甚至在近距离可以打穿崩坏兽的几丁质甲壳。约顿海姆的工程师们一直想要仿制，可造出来的东西不是哑火就是炸膛。
审判长抓起铳枪、平举胳膊，以食指为轴整把枪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形。而后握紧枪柄，眼神穿过准星，盯紧舱壁。
“唉。”几秒后，却是一声叹息响起。罗伊尔将铳枪又放回了机械支架，望着它出神。这两把铳枪虽然比一般的长管火铳却又比短铳长，重的却如一块儿镔铁，抡起来甚至能当战锤使——想必绝对不是一般人能运用自如的。世界上只有一种战技可以支配这种武器，那便是卡斯兰娜家族代代相传的枪斗术。而枪管的侧面，纹刻着一柄倒立着的长剑昭示着这两把铳枪是卡斯兰娜家族的所有物。
“这是卡斯兰娜家族的武器”罗伊尔心想到“它们曾经属于一个男孩，不属于没有姓氏的异端审判庭审判长。”
“喀嚓”一声轻响，审判长按动箱子上的按钮。金属支架立即将两把铳枪包绕其中，然后缓缓沉入箱底，两侧的箱盖在弹簧的作用下发出“嘣”的一声响闭合在一了起，严丝合缝。
罗伊尔推开这口箱子，拿过另外一口放置在自己面前。这箱很轻，虽然外壳同为金属，但可想而知其中没有那么花里胡哨的机械。他打开箱盖，取出里面放置的武器，一件件挂在自己的腰带上。匕首、短刀、双联装短铳、弹药袋——这是每一位执行官的通用装备，唯一的区别只是腰间的剑套挂着的是审判长的专属佩剑。
“大人”在罗伊尔为自己披挂完成的时候，卡尔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先向行了一礼“执行官们已得到命令，现在正在岸边集结。”
审判长将两颗子弹压进双联装短铳的枪膛里，然后握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太轻……”罗伊尔不由得皱眉。“工程师们呢？”他问道。
“他们没有回自己的船上，说自己另有任务。”
“好吧，看来接下来的任务还得和那帮人配合。”罗伊尔起身，和卡尔一齐走出舱室。
“但是，大人，有工程师们跟着，可以拥有稳定的技术支持。”年老的执行官严肃地指出，他能敏感的感觉到罗伊尔刚刚的话语里有些许不快
“我知道，问题是他们的话太多。”罗伊尔耸耸肩“你不觉得吗？”
“这点我复议，大人。”
二人通过二层甲板，再踏上一节楼梯，来到这艘船最顶层的甲板。站在这里正好看得到岸边的停着十多辆马车，它们正停在一约顿海姆的运输舰跟前，一群身着盔甲的士兵正在从船上将一箱箱东西搬进马车的货箱里。
“看起来全是辎重啊。”罗伊尔驻足说道。
“作战部队已经被我派去围城了”身后一个声音朗声道“我领着辎重来这里向主教大人复命，顺便问约顿海姆要点弹药。”
“方丁大人。”罗伊尔立即听罢转身，对来人深施一礼。
来者正是第一军团师团长罗伯特.方丁“久违了，审判长大人。”沉重的全身铠伴随着动作发出一阵轻响“三年不见你没什么变化啊？”
“您也不见老。”这是很明显的谎话，罗伯特.方丁三年前的一头棕发已然转为花白，淡蓝色的瞳仁旁也积累起了皱纹。
“我什么样子我清楚”军团长咧开嘴笑道“这三年刀口上滚过来的咋可能不见老？”他摆摆手“可是...这三年你的人没少找我的小伙子们的麻烦啊？”这句话说完，罗伯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两根刀劈斧剁般的眉毛紧皱在一起，伴随而来的还有来自他身后几名亲兵的愤怒视线。
“被崩坏沾染过的东西都有可能是传染源”罗伊尔无视那几名亲兵的目光，直视着那双淡蓝色的眼睛。虽然他不在本部，却也能从本部的来信里了解到每个月都有十字军士兵死在执行官的刀下“审判庭绝对不会冒着传染其它健康人的风险，您是十字军高官，不会不理解。”说完这句话，那几个亲兵的怒火更甚，这让罗伊尔想起雷文爵士死前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我对这个没有异议，对于军队来说疾病比刀剑更恐怖。”罗伯特.方丁摇摇头“但你们抓了我的幕僚长，这个事总得有交代吧？”
“克莱蒙.塔斯？”罗伊尔的一些记忆被唤醒“他放走了几个潜在被侵蚀者，后又武力阻止追捕的执行官。若非执行官们动作迅速即使处理了那几个村民，军法部就已经让他的脑袋已经挂在罗马的城楼上了。”
“骑士的荣誉不允许他做出那种事，更何况那几个只是潜在感染者。”军团长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说道“如果他因这件事被砍了脑袋，这就是他捍卫荣誉付出的代价。”
“那这代价就不只是他的脑袋了，还得搭上一群接纳那帮村民的健康老百姓。”
“那只是几个妇女和孩子，并没有确诊遭崩坏能侵蚀。”
“大人那，有的时候您真的比我天真，军法可不如您这么有人情味。这种事吧，宁可杀错，也不会放过。”
“为了百姓出生入死的英雄不应该落的如此结局。”
审判长冷笑一声“为了老百姓他就应该杜绝一切崩坏传播出去的可能。”
“……”罗伯特.方丁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真的混蛋。”
“这群混蛋救过您。”罗伊尔笑了“但是吧，我终究不能薄的您的面子。等这次任务完事儿，审判庭一定会把您的幕僚长还给您，我可以向您保证他完好无损。”
“领着一群混蛋的果然是最混蛋的那个。”罗伯特也笑了“我以为你以前那样就够烦了，想不到你穿上这一身黑衣服之后……哼。”
“我姑且当这是夸奖，您亲自登上这艘船来找我来一趟只是为了这个？”
“我们俩的人久违的得并肩作战，我得找你讨论讨论我们接下来的作战任务。”
罗伊尔看了看这几个眼睛都快瞪出血的十字军士兵“并肩作战？可是你的人看起来很想揍我一顿。”
“哈哈哈哈哈哈，你抓了他们的上司，士兵自然想揍你啊！”罗伯特.方丁哈哈大笑“但他们都是如臂使指的好小伙，没我的命令是不会动手的。”
忽然，罗伊尔发现了一双不含任何怒气的棕色眼睛。它雪亮的像是天边的星辰，眨啊眨，似乎相当好奇地盯着这边。
“您似乎带来了一位不得了的客人。”
“哦，对了”师团长一闪身，露出背后那个身着修女服的娇小身影“这位是女武神骑士团侍从修女埃莲娜.卡佩。”
“卡佩？法兰西贵族？”罗伊尔打量着眼前的修女，她与自己大概同岁，金色的刘海离开了修女帽的正好垂在两道曲线柔和的眉毛上，一对明亮又透彻的棕色瞳孔点缀其下。“天真的贵族。”审判长心里评价道。
“异端审判庭审判长，罗伊尔”罗伊尔欠身行礼“为您效劳。”
埃莲娜因为两人都注意力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罗伊尔刚才那番打量让她脸颊绯红。“您...您...您好”埃莲娜行了个别别扭扭的屈膝礼，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改成了握手礼。
“不用这么紧张”罗伊尔握住了修女的手，脸上露出营业性的微笑“女武神骑士团虽然叫修女但你们又并不是神职人员，不需要用他们的规矩。”
罗伯特.方丁将一只手搭在审判长的肩膀上说道“她第一次上战场，在接下来的任务里和我们一起行动。她的导师嘱咐我照顾好她，若在战场上我有意外……无论如何你的人得保护她。”
“为什么每次你开战前都会规划后事？”罗伊尔叹了口气“你是军事主官，只要你下令。”
“我是女武神骑士团的一员！我受过训练！”没想到修女开口了，她似乎有些生气“我和你们一样是战士，又有神赐的力量，我不要保护！”修女又转向罗伯特指着罗伊尔说道“而且他和我岁数差不多！你应该去保护他！”
“哈哈哈哈！”军团长发出爽朗的笑声“你俩可不一样，他的经验可比你丰富多了！”
“有自信是好事。”罗伊尔说“可是许多强大的女武神骑士死在战场上，比他们弱的多的凡人却活了下来。”
“那她们一定是英勇牺牲！”修女毫不示弱。
“死亡找上她们的时候她们都在尖叫。”罗伊尔心想“鲜血喷出来的样子与常人无异。高喊着圣号英勇战死是故事，天真的小姑娘。”
“如您所说。”罗伊尔实在想结束这个话题，他再次行礼说道。然后他转向一旁的军团长“我相信有这位小姐的加入这次一定势在必得，但是时间有限，我想我们应该讨论接下来的计划了。”
“我同意”罗伯特点点头“先叫你的人去我的马车那边集合吧，我想可以用马车把你们六十几号人捎过去，时间紧迫，我们可以路上说……别那么生气埃莲娜，等任务完成，你有的是机会和我们理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