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晚风轻抚,像情人轻抚爱人般,轻柔的撩动着河边垂柳,使柳丝欢悦的摇曳,发出了“哗哗”的声响。
深蓝色的天幕上群星闪耀,以月光为领,映照在清澈见底的河面上,为它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
此刻正值桃花三月,岸边柳絮飞扬,漫舞天际。偶有鱼儿跃出水面,在平静的河面上掀起阵阵波纹,向四周缓缓荡漾。
这里的世界安详静谧,除了岸边的柳树上偶尔有知了蝉鸣之音回响,便再无一丝嘈杂之音。
在这胜似人间仙境般如梦似幻的场所,于远方驶过来一叶扁舟,从上游缓缓落下,细看去,其上立着一位老翁,正在持桨划船。
老翁约莫六七十上下,独身一人,看似年迈,手上的动作却十分麻利,丝毫不见老态龙钟之感。
不一会儿,轻舟便由远及近,手中摇摆的木桨以远比鱼儿跃出水面大出数倍的声响拍打着河面,条条波纹从轻舟身后一条条的向后推移。沿途没有任何障碍,轻舟不缓不急,行驶的速度也始终保持在同一标准。宛若一匹骏马漫步在一望无垠的草原。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那老翁精神抖擞,似乎兴致颇高,抬头望了望夜空,看见漫天星河点点,相衬于月光,洒落人间。值此佳景,兴之所至,一边划船弄桨一边放声长吟道!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垆边……垆边什么来着?”沧桑却不失浑厚的嗓音回荡在两岸青山之中,却似是忘了词,使得乘兴念叨一半的高亢之音戛然而止,宛若一头老狼正于山巅呼啸间却突然被人厄住了哽喉。
“呃……”
老翁抽了抽嘴角,正觉有些尴尬时,河岸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慵懒却不失清亮的声音,为他补上了本欲吟出的诗句。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嗯?”老翁寻着这声音望去,只见岸边一株柳树下此刻缓缓站起来一位青年,正睡眼惺忪的看着他。眯眼细细打量, 这青年纶巾束带,白衣飘抉,腰间佩戴着一块碧蓝色的半圆佩玉,晶莹剔透,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其面容略显秀气,但眼眸却奕奕有神,有一股英气充盈其中,观其年龄约莫刚过及冠之年。
青年察觉到老翁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显然是正中下怀,不然方才也不会特意出声提醒。他从容的拍了拍身上因坐于柳树下而粘上的一些尘土及飘落于衣襟之上的白色柳絮,然后笑了笑,朝老翁拱手一拜,说到。
“老伯,可否载我一程?”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仙境中却充耳可闻。
老翁凝视青年许久,正当青年感到有些诧异时,他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原来,是你啊……”老翁喃喃自语道。其声音很轻,轻的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
“啊?老伯您说什么?”青年书生虽气度不凡,但毕竟是一介凡人,自然不具备类似于佛门中“神耳通”的那种出神入化的功夫,显然是没有听清,于是在岸边提高了几分音量喊到。
老翁摇了摇头,笑了笑,朝书生喊到!
“咱家可不白渡人哩!”
书生怔了一下,但到底是饱读诗书,心智不凡,很快便明白了老翁话语中的意思,苦笑了一声,说到。
“晓得晓得,只要老伯肯载我到对岸,定有酬谢!”
老翁又摇了摇头,显然觉得少年理解错了自己话语中的意思,但还是调转木舟前行的方向,缓缓的划到了青年所立的岸边。
“小兄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逛荡啊?”老翁笑着招呼道。
青年见老翁肯搭载自己,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从柳树下背起歇息时放置在树脚下的书篓,行至舟前,一边蹑手蹑脚的踏到舟船上一边说到:“急着赶路,没注意天色,反而走失了,误打误撞到了这里,想歇息却着了睡魔的道,一睁眼才发现天黑了…还好在此地看见了老伯。”
老翁见青年在岸上踌躇良久,想必应是不谙舟船,于是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了船上。
书生谢过,轻轻的将书篓放置一旁,而后自己在船尾处盘膝坐下。
见他拾辍妥当,老翁吆喝一声!
“坐稳喽!”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木桨摇曳,舟船轻启,在河面上荡出两道波纹,缓缓向着对岸驶去。
青年书生姓季,单名一个牧字,不久前刚满二十。半年前刚刚行过及冠之礼,而在其行及冠之礼时天际突然长风呼啸,经久不息,其授教之师遂为他取字号为“长风。”
此刻舟船之上,季牧有些疲倦的伸了伸懒腰,连日以来的长途奔波使得他的身体处于十分劳累不堪的状态,故而之前才会在垂柳之下歇息,且不知不觉间入了梦乡,因老翁的声音才得以苏醒。
揉了揉略显酸痛的双腿,季牧感觉稍微舒坦不少,之前急着赶路,没有注意沿途的风景,此刻空闲时,抬头环视四周,不由得渐渐被这里的景色吸引,神色上亦多出了一抹欣喜之意。
两岸青山,碧水云天。不得不说,这是他从圣人学宫出宫以来一路下来所看到过的最为艳丽的风景,虽是夜晚,却是更有一番风味。
“老伯,此河叫什么名字?”
“螭龙。”老翁头也不回的答道。
“螭龙……”季牧轻声念叨了一遍,在心底暗暗的记下了这两个字眼。
“小兄弟是哪里人啊?”
“祖居江南。”
“哦?那可是个好地方啊!”老翁豪迈的一笑,由衷的称赞道。
“哈哈哈,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季牧微微一笑,神色上亦是不无自豪。
“对了老伯,这么晚了,你怎么也一个人出来啊?”行至半途,季牧感到有些奇怪,不由得出言问到。
“我在等一个人。”
“等到之后呢?”
“渡人。”
“那…等到了吗?”
老伯回头,用那双仿佛阅尽了人世沧桑的眼眸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一笑,说道。
“当然。”
“哦…”季牧看了看四周,却发现这里除了自己与老翁之外,哪里还有别的人影?不由得有些疑惑,但萍水相逢又不方便过多问询,只好装作听懂似的点了点头。
螭龙河虽长,却并不宽广,约莫十数分钟之后,木舟便缓缓的停靠在了岸边。
老翁从水中抽起木桨,在空中抖了抖,涤净上面带出的河水,旋即将其放置在木舟的案板上,回头冲季牧咧嘴一笑,说到。
“小兄弟,夜已至深,记得早些回家。”
季牧此刻已经站了起来,并且背起了陪伴了他一路的书篓,闻言朝老翁拱手一拜,道谢着说道:“多谢老伯搭载之恩。”
随即,季牧从怀中拿出了两锭银子,递到了老翁的面前,不失诚意的说道:“这一点银两略表谢意,还请老伯收下。”
老翁看也不看季牧手中的银两,哪怕季牧此刻拿出的分量足以维持一户普通人家半年的开销。
“老头子我的积蓄足以令我颐养天年,知足者常乐,再多的银钱对我亦无用,所以我不需要银钱。”
季牧一怔,拿着银两的手停在了半空。
不多时,他皱了皱眉头,下意识的看向了腰间的玉佩。
“老伯,这……”
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老翁摆了摆手,说道:“都是些身外之物,于我无益。”
季牧闻言,面容上不由得露出了一副不解的神情。
“既是不收外物,那老伯方才所说不白渡人之言是所为何意?”
老伯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当然不白渡人。”
“那?”
“我需要你的一缕发丝。”
“发丝?”
季牧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但看老伯的神情似乎不像是在寻他开心的样子。
他下意识的抓住了一丝飘散在纶巾之外的发丝,有些不确定的问到。
“只要一缕发丝?”
“当然。”老翁含笑应到。
季牧迟疑了一瞬,但旋即就做出了决定,手指微微一扯,便将那根发丝拔了下来,然后递到了老翁的手上。
他自幼在圣人学宫博览群书,知晓除了庙堂之外,江湖中还存在着许多奇门诡术,甚至自家书阁内都藏着不少,但还从未听闻有什么功法是仅仅靠发丝便能施展,这也是他略微思索便将发丝送给老翁的原因。当然,除此之外,他对这老翁有一种天然的好感,相信此人不至于对自己如何。再者纵算这老翁真的是世外高人,也大致不会闲到蛋疼的来费尽心机加害自己这个凡夫俗子吧?故而对季牧来说,虽说以发丝作为渡河的报酬略显怪异,但大千世界,何奇不有?仅仅一根发丝,算不得什么,最多是当遇到一位有些怪异的老者罢了。
见老翁将那根发丝珍重的收起,季牧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自己的发丝莫非是什么灵丹妙药不成?摇了摇头,季牧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请出脑海,踏上河岸,对老翁微微抱拳,说到。
“若无事,小子就此别过。”
老翁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朝他挥了挥手,随即又复操持木桨,缓缓顺着螭龙河河水流动的方向向前划去。
季牧注视了老翁孑然一人的背影许久,隐有所感,面容上现出了一抹疑惑之意,但随即便摇了摇头,将困惑压下心头,正要迈步,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回头朝老翁远去的方向喊道!
“老伯!天香郡怎么走?”
“沿此河上游而行,半日后向南四十里,自遇官道。”远方传来一声似要随风而散的声音,丝丝缕缕传进季牧的耳中,旋即飘然远去。
季牧松了一口气,视线从轻舟远去的方向转回,默默的看向了螭龙河的上游方位,随即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炯炯,带着一丝振奋,大步流星的向前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