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山川秀丽,地广人杰,历来是中原文人墨客游玩赏月之所。而此地亦是人才济济、文人辈出,十年一儒,百年一圣,绝非空口而谈。
而此地最具名气的地方共有六郡,碧玉周庄、富甲南浔、梦里西塘、水阁乌镇、丽人胭脂、才子天香,合成了作为以才子佳人和富饶著称的鱼米水乡,在中原各自彰显其独特的风姿。
六郡之中,以天香郡最具文墨气息,占据了朝堂半壁江山的江南士子大出其右,行至街边,哪怕一菜市老农也能随口吟出十数首诗文来,故而除了丽人迭出的胭脂郡之外,便属此地最为饱受那帮文人骚客的青睐,而在这天香郡中,坐落着一间古楼——月明楼。
春山暖日和风,阑杆楼阁帘栊。
作为江南六郡中最具盛名的酒楼,无论是宰辅卿相、江湖豪客、宫中贵人、街边乞丐一应形形色色的人,皆是来者不拒,而酒足饭饱之后,除了故意犯事者之外,几乎无一不对这家酒楼赞不绝口,故而在大江南北享誉盛名,平日间自是人声鼎沸、门庭若市,更有中原士子戏称为:
“长安有女曰暗香,江南有子称月明。”足可窥见这座酒楼的名气之广。而其内特制的“剑南春”更是醇厚浓烈,历久弥香,在京城更是盛极一时。
此刻,这座雕栏玉砌的三层阁楼前,施施然来了一位背着书篓的白衣士子,其神情略显困倦却不无振奋,身上略带着一丝风尘,眼眸却干净无比,抬头望了望楼上,还未进门便在外面丝毫不顾读书人形象的大喊道。
“姐,出来接我!你最潇洒骄傲放纵帅气无敌空虚寂寞冷的老弟回来了!”
此时正值清晨,酒楼内客家皆是得闲饮茶,笑谈江湖,少有在此际持碗痛饮之人,听得门外的声响,不由皆是侧目望去。
而月明楼的二层阁楼内,却传出了一声骂骂咧咧的雄浑嗓音。
“臭小子,半年没见,牛逼哄哄了不少,到门口了还要人出去接?”
“还有,你就只记得你姐,把老子早忘到天外去了吧?!”
季牧干咳一声,正略显尴尬时,门内却冲出来一道劲风,待得风停,才发现是一位面容靓丽但气势却令人望而生畏的女子,将季牧亲昵的一把揽入怀中,同时还回头瞪了后方一眼。
“记你作甚?还不是你这惫懒父亲把小牧子送去的那什么…棺材学宫?”
季牧从那女子怀中挣扎的探出头来,正好看到了神色一脸头疼的从阁楼内出来的父亲,四目相对之下,俱是看出了对方眼中的那一抹无奈。
“是圣人学宫。”季牧叹了口气,随即又不满的抗议道。
“姐…我都行过成人礼了,能不能换个称呼?”
季小硕略微思忖了一瞬,旋即十分干脆且不容置疑的说道:“不行。”
“唔…实在不愿意,那就把子去掉,这是你姐我能做到的最大退让!”季小硕想了想,觉得在外人面前这样叫是有些不太好,于是又一脸肉痛补充的说道。
季牧叹了口气,从小到大不知道在这个称呼上抗议过多少次的自己在请求一出口的瞬间就知道了最终的答案,目光看向了身为月明楼楼主的父亲,发现他正欲说话,见其口型不对的季牧眼睛微微一眯……
察觉风头不对的季言风话语一顿,霎时将到口的字眼咽了回去,讪讪的干咳一声,临时换了套说辞,说道:“牧儿,走这么远,累了吧?上楼上休息一下。如果你想回山庄歇息也行,就算你们姐弟情深也不至于在门口叙旧吧?你看,后面还有客人……”
季小硕不满的瞪了季父一眼,身为一家之主的季言风在下人面前呼风唤雨,但显然在这对姐弟面前没什么地位,但她也知道不好妨碍酒楼做生意,想了想,便一边拉着季牧往楼内走去一边兴高采烈的说道。
“长途奔波,饿了吧?来来来,姐今天亲自下厨,我可是跟林叔学了好几年,这回准让你大饱口福!”
季牧闻言,脚步霍然一顿,如同风驰电骤的烈马猛地被人扯住了缰绳,无法前进丝毫。
他深吸了口气,神色间暗藏慌恐,求助般的看向了季言风。
季父呵呵一笑,对季牧求助的眼神视而不见,吹着口哨,抬头观那天边云起云落,现出一副陶醉的样子。
正当季小硕觉得不对劲回头看来的时候,季牧恨恨的咬了咬牙,说道。
“我想吃老汁鸡。”
此言一出,抬头观云显得不易乐乎的季父顿时面容一僵。
果不其然,只听季小硕无奈的叹息一声,目光看向了季言风,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同凛冬的第一缕寒风。
“做饭去。”
“哦…”
这道特制的烧鸡是一道江南名菜,在月明楼自然更是独具风味,历来为食客争相称道,赞不绝口。但自幼不曾愁过吃穿的季牧要点这老汁鸡自然不是为了解馋,而是因这道菜是季小硕自认为最不擅长的一道菜色,故而成了季牧每每对付一桌“黑炭”的利器。
在季小硕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威逼下,季家家主,诺大一家酒楼的老板,只好耸拉着脑袋,叹息着世风日下,苦着脸跑进了后厨。
…
季牧与季小硕进得楼内,有不少常客显然是识得季牧,慰劳风尘之言不绝于耳,季牧一一抱拳回应。
身为诺大一座酒楼的少庄,家大业大,言谈举止必不可落了下乘,而自幼喜读诗书的季牧更是于识字之年便被送往了号称“乱世出良将,清平出圣贤”的圣人学宫,但因年纪太小,故而以书童的身份侍立“书圣”十载,故而朝夕与文墨相伴。
季牧自幼丧母,出生之际便已与母亲天人永隔,因此被街坊邻里暗中贯之以“不祥”的称号,当然,随着岁月流逝此事逐渐淡漠,无冤无仇,乡里街坊也不至于和一介孩童过意不去。但小时候体弱多病的季牧还是没少受同辈孩童的联手欺负。而每当此际,大其四岁的季小硕便亲自出马为其讨回场子。最严重的一次甚至拿着灶房的烧火棍追杀了一帮恃强凌弱的孩童整整十里街亭,吓得那帮孩童魂飞魄散、胆魄尽失,之后每每再见到这对姐弟出行便退避三舍,再也不敢来寻季牧的晦气。
此事后来在月明楼沦为街坊邻里们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季小硕更是被大人们戏取了个“拼命三娘”的称号,足以窥见此女之娇蛮强悍。故而此前季父对其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丝毫不敢触其眉头,实非懦弱,只是识时务为俊杰罢了。
“小牧,圣人学宫那老无赖没欺负你吧?”
此刻,月明楼二层阁楼之中,季牧与季小硕姐弟俩依窗而坐,街道上车水马龙抬眼可见,季小硕掏出手帕轻轻的擦了擦弟弟额间的汗珠,不无关心的说道。
季牧苦笑一声,敢直言不讳的把人世七圣中威望最高的“书圣”称为老无赖的人…约莫这世间…仅此面前一位。
“先生待我很好。”
“哦…”季小硕略显可惜的点了点头,随即又面色不善的说道。
“他要是敢委屈你跟姐说,姐亲自杀去圣人学宫把那老无赖的胡子拔光!”
季牧闻言,不由得想起了季小硕初次与书圣见面的那一幕,一时间啼笑皆非。
幼时,季世一家送小季牧来到圣人学宫,性子正野的季小硕认为这个即将作为季牧的先生的老头就是将弟弟从身边抢走的人,初次见面就硬生生的留下了一撮白须作为拜师礼。但那连当今圣上都执礼恭让的老先生也不生气,只是揉了揉下巴便哈哈一笑,还亲昵的摸了摸季小硕的头,当然之后免不了被留下了一手红印,即便如此,还是面容不变,笑容依旧,儒士之风襟一展无疑。
摇了摇头,季牧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怀念的神色。
此刻正值响午,春风和煦,艳阳升空。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正是热闹的时候。
酒楼下方也不时的有吆喝欢笑之音回荡,使得整座酒楼内顿显朝气蓬勃。
月明楼共分三层,层层递进,一层主要为邻里街坊聚会之地,也是主要饮酒作乐的地方,更有江湖侠士每每来此,豪迈拼酒。二层要安静许多,主要接待文人雅士,布置格调亦是优雅不少。而三层据说主要接待一些贵人,虽说如此,季牧搜寻脑中二十载记忆,能登上三楼的贵人还真不多,除了自家人之外,仅有两位。
一位就是他如今的授业恩师,儒道至圣,作为人世七圣之一的书圣,德高望重,入此三层自是不消说得。而另一位他却至今不知其身份,对其的印象也一直留存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每当闲谈问及季父时对方也是缄口不言……
那是一位衣着褴褛却面容恬静的老僧,慈眉善目,目光洞若观火,仿佛阅尽浮世沧桑,话语不多,当时见到小季牧时也仅是双手合什,念叨了一声佛号,除此之外,在季牧印象中再无任何言语。
除了这两人与季家之人曾到过第三层阁楼,季牧再也记不起有其他人踏入过此层,任你是郡守子孙,诸侯世子,纵算是堂堂江南巡查使,若是季家不愿,也只有老老实实在二层待着的份。
而第三层的格局也远远比下面两层简单不少,甚至还有些冷清。一道棋盘,两张座椅,配以几架堆满了古籍的书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而对于自己的父亲,却也是季牧始终看不透的人物之一。平日间纵是骂骂咧咧,嬉笑扯皮,与其他市井乡民一般无二。相貌亦是平平,根本谈不上所谓的风流倜傥,甚至连影子都看不到,莫如说有些五大三粗更为应景。但就是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男子,每当于夜阑幽静时独立清院的时候,眼眸中散出的睿智与一抹忧伤却怎么也遮盖不住。
年少的季牧自是不懂当时自己窥见的神情是何种意义,即便到了现在,也是百思不解。
除此之外,季言风还有一个令季牧望尘莫及的地方,那便是奕棋!
打从学会奕棋开始,直至现在,季牧不知道与季父棋盘征战了多少个回合,但无一例外皆是惨败收尾。这到不是说季牧是个臭棋篓子,恰恰相反。堂堂圣人学宫,人才济济,琴棋书画各自领域都有擅长的人不少吧?甚至国手都出过几位。季牧却依旧难逢敌手,甚至越挫越勇之下,连书圣不经意间都会翻车。在外头风光无限,但只要一回到家,便如同不会下棋的孩童一般,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不得不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对此季牧深藏了十数载的疑问,自己的父亲除了家大业大之外,几乎一无是处,怎么就有着这一手冠绝天下的棋艺呢?对于这个疑惑他亦是向老师讨教过,却落得了个笑而不语的下场。
无奈之下,季牧只好继续带着这个疑问,看向了端着自己亲自点的江南名菜笑眯眯走过来的季言风,还有其身后三位面色古怪的抬着一张四方棋桌走过来的家仆,一时默而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