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季牧不是那种视家仆如牲畜的恶主，所以婢女看到少主发狂的样子，虽然惊讶，却并不是十分害怕，甚至由于他此刻吩咐的命令对自己来说有点难办，还发出了疑问之音。
“少爷，这鸡是小姐让人从外面送过来的……听说花了好大劲呢！要是奴婢真把它们放了还不给被小姐家法伺候啊？”
季牧呵呵一笑，旋即面容骤冷:“你要是不放信不信现在就会被我家法伺候？”
此时，一声略带着一丝幽怨的声音从季牧身后传来，令正准备重申少主威严的季牧身子骤然一僵。
“小牧，为啥要放掉这些鸡啊？这可是你姐费了好大劲才养出来的上等土鸡，个个都肥着呢，看看它们叫的多欢，一听就精神饱满，做菜肯定倍香！你等着，今天姐就亲自下厨，乖乖等着吧。”
听着季小硕在一旁兴高采烈的话语，季牧的面色越来越白，直到最后听完瞬间就垮了下来，并且预感到接下来这段时间或许桌子上每天都会有一道黑琉璃般的菜色，这令他十分的不寒而栗，但他偏偏还拿这个即将到来的现实毫无办法，默默的看了一眼漫山的土鸡，带着鸡冠的男子鸡们依旧在放声高昂，仿佛丝毫不知晓等待自己的命运将是什么。季牧沉痛的闭上了眼睛，当然不是怜悯这些土鸡，而是对未来的绝望……
在脑海中强行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烦人的鸡，季牧睁眼看向了书阁的方向，然后努力冲季小硕挤出了一个笑容说道。
“我去看书。”说完，季牧便抬步朝着书阁的方向走去，只是怎么看那步履都有些沉重……
季小硕呆呆的看着季牧背影渐行渐远，面容上现出了一抹疑惑。
“小牧今天怎么有点怪怪的？”
婢女强行忍住笑意，说道:“可能是被小姐你的心意感动到了，只是少爷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感激之情，所以才会故意沉默的离去。”
“哦…原来如此，嗯，有道理！”季小硕不住的点了点头，觉得她说的很对，简直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对自己的决定更加感到振奋，摩拳擦掌间便直奔厨房，充满着爱意的开始了工作……
……
另一边，季牧一路叹息间朝着书阁而去，在半路路过饭堂的时候心思一动，脚步微转便走了进去，待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屉刚刚出锅的蒸包。他看了看一眼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心想这大概是自己接下来这段日子里最后一顿美味，不由得一阵唏嘘，然后摇头叹气中沿着青石小路朝书阁走去。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因是清晨，空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将书阁缓缓包裹，月亮渐隐于云中，似迷失了方向。
天际出现了一道白光，有若鱼肚，相互掩映之下，使得明月山庄看起来有些朦胧，更多了一重神秘的色彩。
伴随着一阵挞挞之音，季牧面色凄苦的登上了书阁二层，刚一上来就瞧见了正在专心致志俯案抄经的小怜，似乎已来了好一会儿。窗外微风轻起，穿堂而过，不见其形，唯见衣裙飘飘，青丝曼舞。认真的少女认真的写字，宛如画境，一如昨日。
季牧面无表情的走到几案旁，将一屉蒸包放在案上，自己随手拿了两个，然后冷漠的夺下她手中的毛笔，也不管自己是否破坏了画境中的唯美气氛，不容置疑的说道:“吃完再写。”
小怜怔了一下，旋即定定的看了案上的包子好半响，这才想起早上起床后好像只想着抄经，连早餐也忘了吃，此刻看着热气蒸腾的包子，清澈的双眸顿时一亮，伸出小手拿起一个放到嘴边便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而与她吃东西不同，季牧几乎是两口一个，也不讲究什么细嚼慢咽，所以不多时便感到微饱，于是擦了擦手，不再继续吃包子，而是抬头扫视了一圈书阁。
作为天下排名前三的书阁之一，藏书阁内藏书自可以用海量来形容，共分六层，比之天香郡的月明楼都要高上数层，虽说比之圣人学宫的观海楼略逊一筹，但其内藏书依旧是常人一辈子也不可能读完的书籍。
约末半响，季牧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本略显泛黄的小册子上，静默了一瞬，旋即走过去将它从书架上抽了出来。一旁，小怜见到他拿出了这本书，吃包子的动作都不由得微微一顿，眼神中渐渐的多出了一抹怜惜。
那本书是——《潜龙初识》。
潜龙境，人间若欲踏入仙途的第一站，也是必经之路。开篇有言:“潜龙者，以人体百骸，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朝吞晨阳，暮收皓月。以有限之资，创无限之门，若游子登山，行至山门，虽前路漫漫，但欲至山顶，必不可缺。”
作为天下人人都可以看懂并且修炼的功法，对于季牧来说却宛如一道天险，横贯在他的二十载人生中，无法跨越。
他，无法感气……
对于乡野村夫偶尔都能感受到的天地气息，对季牧来说却从来没有过任何反应，仿佛天地封闭了他的百骸四肢，并且将他所处的周遭一尺之境，画地为牢，完全隔离开来，放逐天外，只为了…囚禁他一人！
虽说季牧平日间无时无刻不在鄙夷只知坦胸**争勇斗狠的江湖莽夫，但又何尝不羡慕那些能够踩着把道剑便能纵横万里的无双侠客？纵是读过万卷书，比同龄人多出了一份沉稳，但终究还是位少年，心性中蕴含着的那份热血是再多静心的书也无法磨灭的，至于想在庙堂之上纵横捭阖，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
季牧默默的看着手中的书籍，潜龙初识四字跃然在目，但他却迟迟没有翻开，最终，他还是将那本书放回了书架，然后转身向楼下走去。
这本书，他早已经倒背如流，翻开与否都无关紧要，但就算是参透了每字每句，又能如何？
“今天…不看书了吗？”
听到小怜话语中的担忧之意，季牧摇了摇头，说道:“我去后山。”
小怜默然，她知道他去后山是去做什么，于是没有在劝阻，看了看他略显落寞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还剩大半屉的包子，秀眉微皱。
“一个人吃不完啊……”
……
明月山庄占地面积很大，规格足以娉美天子出行的行宫，而除了前庭的花园湖泊和中庭的院舍之外，还有一个**。
这处美貌不输前庭的后山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供奉先祖。
相比于中庭的莺莺燕燕，后山显得静谧了许多，此时随着一声平稳的脚步声响起，惊起了三两只草虫，便彻底的打乱了这自成一统的世界。细耳倾听，脚步声与草虫飞舞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此起彼伏，仿佛含着某种奇异的节奏。
季牧慢慢的沿着登山的阶梯行走，一路树丛叠起，撑起一片天空，洒落清凉。每当来到后山，他的心情就会渐渐的平静下来，之前的一切烦闷在这里都会不翼而飞，使得他此刻还有心情欣赏四周的风景，不时还哼着小曲，但这一切随着他缓缓的走到了位于半山腰空旷山坪的一处灵堂之前，又不自觉的沉默了下来。
他并没有直接进入灵堂，而是弯腰在周边精心挑选种植在这里正当春日盛开的缤纷花朵，只是这一个过程，他便花去了半个时辰，直到他手中几乎再放不下其它花朵的时候，他才抬头看了看灵堂，默默的走了过去，于门外脱履，赤足而入。
虽是冬日已过，但初春依旧泛凉，赤足踏在石板砖上，自是寒意透骨，但季牧却浑然不觉。他将手中一捧鲜花放置在一张略显冷寂的供桌上面，旋即在那道灵牌下方缓缓跪下。
文望英，季家主母，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如其人一样，在这红尘俗世的客栈里，再普通不过，甚至在茫茫人海里稍不注意，便会失去其存在的痕迹，但只有季牧，也只有他知道，这个普普通通名字里，包含了怎样的意味。
他只见过她一面，从此便天人永隔，而造成这个既定事实的，恰恰如外界传闻的一样，是因他自己本身。
季牧无法感知天地气息，却拥有着常人远远无法比拟的惊人记忆力，他清晰的记得自己从出生之后的任何事情。所以也清楚的记得，在他出生之际，迎接他的，不是季家府上张灯结彩的喜悦，不是天地间衷心的祝福，也不是第一口母乳，他迎来的，是一道天雷……
……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错，让老天爷从他刚一出生便想劈死他，甚至侥幸活下来之后还要残酷封禁他感知天地气息的能力，断绝了他所有修行的可能，也杜绝了他的未来。如果说真的有因果轮回，想必前世的自己就是那种十恶不赦的人吧？连天都不能容许自己的存在。
二十年来，这个念头无数次的浮现他的脑海，他觉得自己应该在二十年前就应该在天雷滚滚中化为一道烟尘散落天地才对，而不是如现在这般……
季牧抬头，怔怔的看着母亲的灵牌，眸中露出感伤，却没有流泪。并不是因为他已成年，轻易不能泪弹，而是因为该流的，他早就流尽了……
过了半响，季牧目光由感伤渐渐转为了平静，他跪在地上认真的行了个三叩九拜之礼，然后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石柜前，从里面拿出了扫帚抹布之类的用具，开始亲自打扫灵堂。
他先用掸子拂走灰尘，然后去山顶流下的小溪边用木盆盛了一盆清水，沾湿抹布后便开始擦拭。他不肯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一应的动作流畅无比，仿佛已经做过了千百遍。
季牧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是否觉得自己这个无心间害死了母亲的不肖子孙是否应该活着，还是觉得这个不肖子孙当初是否应该随着那道天雷随风而散更好一些，但他觉得那些都不重要。
他觉得他应该活着，应该带着母亲的那份活着，这样才不会辜负以凡人之躯为他挡下天雷的心意。
是的，他想活着。
并且抬头挺胸，扬眉吐气的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