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牧将灵堂打扫干净出来时已经约末午时,穿好鞋子,轻轻合上木门,随后漫步在山间小路上。脚步轻轻,踩得枯枝轻响,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叶丛映照下来,斑驳不一的呈现在后山松软的土地上,有一股别样的美丽。
季牧行至溪边,双手轻合,掬一捧清水,洗了把脸,清凉的溪水拂过脸颊,又归于溪中,随意间似带走了他的悲伤,令他的心情也渐渐愉悦了起来。
他靠坐在一颗刚刚好可以容纳他身躯的小树旁,聆听着山林虫鸣,泉水叮咚,因命运对他的捉弄而感到愤怒的心绪也渐渐的归于平静。
他闭目小憩了一会,待醒来时日头已然更盛,却丝毫影响不到后山的清凉。连日奔波而未曾得到充分休息的身体也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充,精神饱满之下使得他的心情更为愉悦,不由得想起了在学宫修学之时老师曾说的一句话。
“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想到这里,他猛地一拍大腿,振奋的说道:“这岂不就是在说我嘛!”
如果让书圣知晓自己用来称赞自己最贫穷却依然不改其志学生的话语被此人以这种方式恬不知耻的加到自己身上,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想必睡梦中都会气得从床上蹦起来拿着戒尺飞奔过来将他一把抽回梦里做梦去吧……
但季牧哪里管这些,说不定那满头白发的老头子飞过来时他还敢不慌不忙的抽出吧扫帚回头跟他大战三百回合呢,此刻表达出来自己的感想,季牧心情更是愉悦,哼着小曲间便朝山下走去。
约末半柱香的功夫,季牧从后山回到中庭,迎面便撞上了灰头土脸如同花猫一样的季小硕,风风火火的就要直奔后山,见他从后山出来才止住脚步,然后高兴的说道:“听小怜说你在后山,刚想去找你来着,这都什么时辰了,快,姐做的菜都要凉了。”话音刚落,便不容反抗的拉起季牧的手朝着饭堂走去。
季牧刚从幽静的后山出来,甫一照面便闻此噩耗,本是满面春风的脸色顿时变得像霜打了的柿子一般蔫了下去。
“姐,我还不饿……”
“什么饿不饿的!到时辰就吃饭!像你这样四时不节,饮食失调,何时能长胖!?”
“为啥要长胖……”
“瘦成竹竿觉得好看?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们季家穷到断粮了呢!”
“怎么可能……”
“嗯?”
眼看季小硕眼睛一立,似乎即将失去耐心的样子,季牧瞬间一个激灵,快步疾若流星,抢先朝着饭堂而去。
“走走走,我今天要吃十碗大米饭!”
季家饭堂很大,大堂内的空间足以容纳数百人同时进餐,平日间招客之时自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但此刻实际上就小怜一个人面无表情的坐在一桌红木园桌之前,漠然的看着一桌子或许可以称之为饭菜的满黑全席。
季牧进来后急速的扫了一眼,最终定格在小怜面前的园桌上,静谧了一瞬,旋即便到吸了一口凉气,在路上因看到季小硕灰头土脸狼狈万分的样子而升起的一丝感动也瞬间烟消云散。
这是吃饭?
这是谋杀!
季小硕随后进来,看到季牧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扭捏的说道:“火候大了一点…盐量可能也多了些…糖应该还好,醋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辣椒应该也刚刚好……”
还没等她说完,季牧便绝望的一拍脑门,面色黑的足以娉美桌上的黑鸡。
酸、甜、辣、咸,合起来或许还有苦味,这可真是五味俱全……
季牧抬头望天,啊…老天爷,你再降下一道天雷把我电昏过去可好?
……
饭后,季牧揉着饱受摧残的肚子,与小怜一道向书阁走去,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问道:“今天吃饭怎么少了一个人?”
小怜偏了偏脑袋,想了想,说道:“家主说酒楼需要有人坐镇,一大早便赶去郡城了。”
季牧冷笑一声。
“呵,他只怕是不敢吃饭吧?”
小怜莞尔一笑,回想起方才的饭食,也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动筷子……
闲谈间,二人行至书阁,小怜站在阁楼前,却没有进去,而是回头看了看季牧,问道:“少爷的心情可曾好些?”
“甚好。”
小怜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问出口,于是笑了笑便走进了书阁。
季牧微微一笑,跟着走了进去,在后面说道:“下午还要抄经吗?”
“嗯。”
“总是死抄不理解经意也不是那么回事,既然是我的缘故,要不我教你经意?”
“少爷就不怕一身本事都被人家学了去?”
“只要不拿来跟我斗嘴就行。”
“那可说不准。”
……
晚间,看着那一桌依旧黑如墨炭毫无变化的菜色,季牧有心想直接回屋睡觉,却又不忍看着季小硕撑着疲惫的身躯泫然欲泣的样子,她在后厨待了一天……
叹了口气,季牧只好捏着鼻子大口吞饭,然而当一连数日都是如此的时候,季牧终是忍不住了……
本是存着等季小硕的技术变好,或者等那些鸡被宰光,然而一连三日菜色毫无半分进展,且他这次回来只待三个月,而那漫山的野鸡何止能杀三个月?
最终他确认了老姐虽然在江南六郡叱咤风云,但在这方面真的是毫无天赋,他不可能对自己的姐姐发火,毕竟是一片心意,但又实在不想委屈自己的肚子,况且几日下来的胸中积攒的郁气又不可不泄,于是怒意蒸腾之下,他直接赶去了天香郡,将躲在那里大口喝酒、大块鱼肉、潇洒快哉的季言风一脚蹬出了月明楼,然后索性自己坐到了掌柜的位置上,当起了江南第一楼的老板。对此,酒楼内的杂役们自是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做菜的专心切肉,洗碗的专心洗碗,招待客人的专心接客,仿佛坐在那里的就是老板无疑,而那位被灰头土脸喘将出去的人……众人只当是一位不知天高地厚来吃霸王餐的食客,至于什么老板被踢走的事实……谁?有过这事?老板不是好端端的坐在那里吗?
……
没有人来打扰,也没有清晨烦闷的鸡鸣,并且月明楼的伙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世间一流,季牧在这可是过了好一段快意的日子,但随着一脸幽怨的季小硕骑着马领着三辆载满了土鸡的牛车来到郡城之时,他的好日子便再次无可奈何的宣告结束。
月明楼众人下至小厮、上至主薄,眼睁睁的看着少主失魂落魄的从掌柜台上下来,然后季小硕无比自然的坐了上去,最终确认了一个事实。
在季家,小姐就是老大!
……
时过半月,阁楼上抄经的小怜某日心思一动,施施然也搬到了月明楼二层一处靠窗的位置上,继续不知疲倦的抄写古籍,偶尔和季牧辩论经意,自此,季家最有地位的三位大人物齐聚于月明楼,至于那位自闭于幽阁养花种菜的家主,早就被下人们选择性的遗忘了。
……
春至中旬,往来穿梭的飞燕开始寻觅上好的住所安家,空中不时瞧见它们忙碌的小巧身影。残雪于春日下尽皆消融,汇入溪流,流进河道,再由一条条水渠流入田野,滋养着大地。万灵复苏,血液里皆是朝气,飞鸟鱼虫各自占据着天空与大地,懵懵懂懂的完成属于它们自身的使命。四季亦按着它的规律运转,不急不缓,俨然一个永远不会出现偏差的轮盘。天空在上方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像一个站在局外的观测者,平静的对待世间万物,不好不坏,不偏不倚,似乎无心理会凡间的琐事,将万物当做一只随意间丢弃的草狗,任其自然生息。
明月山庄那片湖泊岸上,季言风负手而立,抬首望天,感受着它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与威严,眸中现出了一抹忧虑。
在他的面前,缓缓漂浮着一副破旧的棋盘,在那棋盘之上,散落着遍布大半个棋盘的棋子,纵横交错,而奇异的是在这棋盘之上,竟然大半都是白子,而黑子,仅有五颗!
棋盘上的局势不停变幻,一股氤氲之气渐渐散开,弥漫天地,似掩盖了天机。季言风衣袖无风自动,双眸凝视上苍,喃喃自语。
“天罡、贪狼、太一、南皇、少昊……五方帝星齐聚人间,哪怕是你也感到畏惧,所以强行插手人间之事么?”
当他说出这句话语时,明月山庄的上空骤然一暗,阴云一瞬间聚汇而成,随着几道电光闪过,一声雷鸣仿佛代表着苍天的愤怒,轰地一声便响彻在了方圆百里之内,久久不散。
季言风倒喷了一口鲜血,气息一瞬间萎靡了不少,但双目却越来越明亮,他看着上苍,没有再说任何言语,自身却无法遏止的笑了起来,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只知道他在笑…无比快意的笑!俨然疯魔一般。
对此,本该更为愤怒的苍天却渐渐的平静了下来,阴云消散,雷音消弭,一瞬间的黑暗又复归于光明,而生活方圆百里之内村落的人们皆是茫然的抬头望天,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有些人都跪在地上开始磕头,仿佛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上苍要降罪于自己。而始作俑者此刻却面色平静,缓缓的收回那不敬的目光,落在了棋盘之上,看了看那五颗孤零零遥遥相望的黑子,又看了看占据了棋盘三分之二地盘的白子,他嘿嘿一笑,说道。
“嘿!要是让那臭小子来下,早就输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