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楼上,季牧似有所感,抬头从窗外向天上看去,约末半响,他皱了皱眉头,显然没瞧见什么天地异相,但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劲,内心更是没来由的升起一股烦闷之气。他定定的注视了上方许久,但除了白云飘飘、红日当空之外,再无任何奇异之处。
月明楼后厨,正在切菜的季小硕动作突然一顿,静默半响,旋即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操持着手上的动作,只是不知不觉间,她的眉梢已悄悄皱起。
这时,小怜抱着一束呈暗灰色如草般的奇异植物走进了后厨,然后将那束奇异的灰草搁置在案板上,随意抽出两三株,用清水细细清洗,然后递给了季小硕。
此时后厨伙计们都去了大堂吃饭,有意无意间,此刻在后厨的除了季小硕和小怜再无他人,所以并没有人看见这一幕,也自然没有人看见那株奇怪的小草。
“家主大人说等用完这一次的藏心草,就不用再给少爷吃了。”小怜将手中的奇异小草递给季小硕之时,轻声的转告了这句话语。
季小硕的动作再次一顿,抬头看向了小怜,面容上现出了一抹疑惑,问道。
“为什么?”
似乎知道她会有此一问,小怜抬头看向上方,仿佛隔着重重阻碍看到了那片湛蓝天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声音带着一缕忧虑,说道:“因为家主还说,少爷身上的气息…藏不住了。”
季小硕沉默了一瞬,旋即突然将刚接过来的藏心草一把摔在了案板上,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赌气似的说道:“不吃就不吃了,你以为我想给他做那些自己看着都恶心的东西吃啊!还不是为了……”说到一半话音骤停,她终究是没把后面的话语说出来,而是伏案抽泣了起来。此刻的她,真的是一个受尽了百般委屈而不得伸张的孩子。
她并不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才会哭泣,她委屈的是如此费劲心力却依然无法阻止季牧身上的天弃之力外散。
藏心草,神农本草经中异草榜排行第七的珍贵草药,生长于天人交汇之地——蓬莱。食之可藏六时,可匿天机,但其味多恶,难以下咽,所以季小硕每每都将此草磨成粉末融入菜中,再以大量的盐糖遮盖住它本身的气味,最后再以故意烧糊来掩藏其本身的灰黑之色,所以就造成了季牧每次用餐时的一锅黑炭。
季牧根本不知道自己每天吃的东西里有这么一株灰草,而之所以不惜如此也要半是威逼半是利诱的让季牧吃下藏心草的原因就连他自己或许都不知晓……他的天劫,还没有结束。
混元、两仪、三才、四象、五方、六爻、七星。这是传说中天弃之人所必须经历的七道天劫,而历史上天弃之人虽说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而无一例外,从来没有人能完整的渡完七道天劫!并且到了季牧这里,更是有了一丝不同。
他,无法修炼。
仅仅这一个问题,就生生赌死了他能依靠自身度过天劫生存下来的任何可能!“上苍关闭了一扇门的同时,必定会为你开一扇窗。”这句话对他来说,就是一句屁话!因为苍天不仅关闭了他的门窗,还封死了他所有从房间内逃离的可能,并且砸出了一座山峰,完完全全的欲置其于死地。
季牧的两仪劫本在及冠之前便应该降下,但因圣人学宫的奇异替他掩藏了些时日,这也是季言风将他送去学宫的真正原因。而随着时间渐深,他身上与天地的感应也越来越强,到最后学宫也逐渐压制不住,故而书圣不得不将他遣送回来,另寻办法,所以才有了一连数月的藏心草之事。
但此刻,季言风却说他身上的气息掩盖不住了?这如何能不让为此终日疲惫劳碌的季小硕感到绝望?
……
后厨中,小怜将哭泣中的季小硕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
“小姐无需担心,家主说他自有安排,少爷他吉人自有……福相,肯定会没事的。”
……
月明楼二层之上,季牧坐在平日间小怜抄经的位置,有些发怔的看着一桌色泽均匀、不再是黑如墨炭的菜色,甚至也没有往常那些刺鼻的气味,还透出一股美食独有的香气,牵动着他的食欲。
他朝后厨看了看,旋即又看向了山庄的方向,最后抬头看向了天空,蓦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收回目光,定定的注视了桌上的饭菜好半响,旋即径自起身下楼,沉默的从马厩牵出那匹独属于他的赤红色宝马,一跃而起,骑在了马背上,然后双腿一夹马肚,直朝城外而去。
月明楼上,小怜看了看桌上一口未动的饭菜,又看了看季牧毅然上马离去的背影,默然无言。
……
季牧赶回明月山庄的时候天色已至暮时。太阳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靠着一口气垂吊在天边一线,最后似乎陡然在地平线上断裂,无声无息地消失,天边只残留着一道血红。
季牧在前庭翻身下马,然后一路小跑直奔后山,他本就体弱,如此短时间内狂奔之下身体自是有些吃不消,甚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停,直到他跑到后山山坪那处灵堂之前,才渐渐的停下脚步,安静了下来。
今天,是他的生日。
同时,也是他母亲的忌日。
……
季牧站在灵堂之外,花了约末半柱香的时间整理好衣冠,调整气息,让自己平稳下来,然后在灵堂外脱履,赤足而入。
他对着母亲的灵位行了三叩九拜,然后将上放置供桌上如今已然枯萎的花朵缓缓拾落,随即从石龛内拿出打扫用具,一如上次一样开始认真的打扫灵堂。
天色渐黑,使得季牧的工作有些吃力,但随着月光缓缓的为大地镀上了一层银辉,他便再次得心应手了起来。
他这次的打扫与以往不同,认真的似乎可以称之为严肃,并不是很脏的供桌被他一遍又一遍的来回擦拭,似乎不肯放过任何一片灰尘。在这般严肃的工作下,他这次打扫所花的时间,要远远比上一次多出数倍。
待得他最后将灵堂打扫的干净如洗然后走出后山的时候,已是深夜。
月华如练,似悬挂幽夜的一盏青灯,不卑不亢的散发着皎洁的柔光,用无人理解的骄傲孤独的俯瞰大地。
寂静的夜空繁星点点,交相辉映,在这无尽繁星之中,有一颗星辰安静的闪耀,它静静的立在那里,不做言语,却有无数的星辰拱卫环绕,如帝王出行而万物臣服。
此星名为——北极。
只是今日,这颗曾为无数苍生指引过方向的辰星突然间暗了一下!悄无声息,似乎无关紧要,甚至几乎没有人发现,但事实上,还是有人看到了,因为就是这么一暗,就在人间极有数能看到这一暗的几个人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南边越南王庭境内的一处荒原之中,一位正坐在一颗巨石上取景作画的老者猛地抬头看天,眸中现出了一抹惊惧,约末半响,他收回目光,继续作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无人发现,他那拿着画笔的手臂…正在微微颤抖……
……
中原,离长安城不远的一处山峰,其名终南,山中坐落着一座道观,而在这道观旁的一处草庐之中,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道士正在烧水煮茶,突然间他用蒲扇扇火的动作一停,随之亦是如那作画的老者一般,抬头有些疑惑的朝天上望去,但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便继续扇火煮茶,只是不知不觉间,他念起了经文,其声音清亮,如鼓瑟琴,并且越来越高亢,最后缓缓回荡在了天地之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
今夜,在这片被苍穹俯视了数万年的人间,有很多人,注定无眠。
大唐国境内,位于都畿道的泰山山脚下,坐落着一处可以称之为庙宇但规格却远远高出数倍的院舍,因其半隐于山体之中,故而无法一举窥见全貌,乍一看似乎还不如泰山之上的道观宏伟,但这天下间没有任何一人,或者说任何一股势力,敢于这间院舍轻视半分!
因为这里是天下第一的……圣人学宫!
此刻,在这学宫院落之内,一位满头花发却丝毫不见老态的老者穿着一袭宽松睡衣在后院来回镀步,他半眯着眼,面容上还残留着睡意,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皱着眉头,不时的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有心想什么事情都不去理会直接回去睡觉,但他觉得能让自己自觉醒来的事情肯定不一般!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颗星辰的黯淡。
老者揉了揉眼睛,怔了一下,旋即便猛地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
他蓦然指着那一片苍茫,破口大骂,但终究是没骂过人,张口亦不外呼之乎者也,最后似乎是骂累了,于是进屋拎出了一个酒壶,痛饮一大口之后又继续狂骂,骂天、骂地、骂起了学宫内的所有学生,最后骂着骂着,他神色却渐渐的平静了下来,面色趋于淡然,看不出喜怒,四周的学生疑惑间面面相窥,只有他最亲近的几位学生隐隐猜到了些他的想法……
待到最后,老者抬眼望天,似欲以双目将这苍穹望穿。旋即,他脚步微点,一缕夜风拂过,径自御风而起,瞬息消失在了学宫后院之内,待其身影再次出现时,他已然站在了泰山之巅!
他解开酒壶,将满壶烈酒倒灌而入,快意的随手拂去嘴角残水,然后衣抉烈烈,立于万丈之渊,于此间长吸了一口气,刹那间仿佛将方圆百里的云雾都吸之一空!
随后,老者伸手指天,面容透出红润,声若洪钟,于山巅大喝三声!
“来!来!来!”
三声棒喝,一声比一声更甚,待到最后一个字音喝出之时其声势已浑若天雷,响彻八方!
……
圣人学宫的门前,常年插着一柄古剑,没有任何人去尝试过将它**,所以它就像是一个华而不实的观赏品一般,任由雨打风吹、日晒雨淋,从来都没有动过半分,但就在那老者第一道来声响彻之时,这个仿佛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其动过仿佛已经被世人遗忘的古剑……竟然微微一颤!
当第二个字传出之时,古剑颤动之意更盛,而当最后那声似天雷般的来声于五岳之巅彻响虚空之时,古剑“铮”地长鸣一声,自行出鞘,瞬息破空而去!
此间没有人能看得清这把剑的动作,仅仅看到了一道白虹穿空,恰似寒光,耀万物而不染纤尘,唯有了无声息间彰显着它的孤傲。
此剑名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