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牧从后山出来,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室,而是一路穿过中庭,看这架势是要一路奔行出山庄,但最后却在望南亭前停下了脚步。
亭中有人伫立,正是在明月山庄足不出户数月之久的季言风。
与以往的插科打诨不同,今日于深夜相见的父子彼此间都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沉默的互相对望。
在他们的沉默注视下,空气中似隐隐透着一股凝稠的气息,无比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良久,季牧朝前一步,恭敬的对季言风行了个客家之礼,旋即径自穿过南亭,洒然而去。
就在他将要走出青石板路,踏出明月山庄之时,季言风轻叹一声,终是开口了,他的声音传的很远,并不是很洪亮,甚至有些低沉,却清晰无比的传进了季牧的耳中。
“红尘为客二十载,就这么一走了之?”
季牧的脚步蓦然一顿,但也仅仅是一顿,他没有回头,一步便迈出了明月山庄。
山门外,赤红马轻声嘶鸣,季牧轻轻的拍了拍它的背脊,然后翻身上马,不言不语,面色显得无比平静,带着一股决然,一应动作沉默严肃,像极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轻夹马腹,向西而去。
那个礼意味着什么,他知道,他也知道。
……
季言风于望南亭内望西,久久无言。
良久,他轻叹一声,默默的看向了天空,呢喃道。
“何苦?”
或许是问天,或许是问离家的季牧,也或许是问……自己。
……
季牧纵马驰骋,一路向西,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待在山庄之中,至少是在今天。
之所以选择向西,是因为那是去往长安城的方向,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否还能走到那座帝都。
当他前行数里之后,迎面便撞上了刚刚从天香郡赶回的季小硕与小怜,前者见到他有些惊讶,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季牧却是面容冷漠,快马加鞭,扬尘而过,连视线都不曾偏离半分,相见如同路人。
季小硕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雪白,仿佛明白了什么,正要调转马头朝他追去,却被小怜伸手拉住,轻声劝道。
“这是少爷自己的选择。”
季小硕此刻像是丢失了魂魄,看着季牧决然离去的背影,黯然神伤,有些不舍的问道。
“他还会回来吗?”
“会的。”黑夜中,小怜不失笃定的回答道。
虽然她也不确定这次季牧能不能活下来。
季小硕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所以更为珍惜平日的时光,更是小心翼翼,不曾点破那一层窗户纸,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依旧来得让她有些意外……
……
季牧策马加鞭,速度不曾减弱半分,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跑出了多远,来到了何方,他只知道不停的奔跑,离明月山庄越远越好,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但唯因如此,他才不想看到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再次上演,哪怕他无比迫切的想要活着。但恰恰因为有真正想活下去的欲望,才会有真正不想失去的东西。
夜空上,月亮渐渐隐去,而太阳尚未升起,人间陷入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他于黑暗中奔行,像朝着深渊发起冲锋的战士。
……
这次黎明前的黑暗持续的时间似乎比往常要长得多,仿佛那象征光明的太阳在畏惧着什么而不肯升起,在这万籁俱寂与无尽幽暗之中,万物都在修养生息,只有一人一马无畏的驰骋在黑暗的原野,不见归途。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牧渐渐的停了下来,长久于黑暗中穿行,令他的眼眸多多少少能看清一些物什,虽然看不太清,但已然足够。相比之下,坐下的赤红马要比他强的太多。
他花了好半天才找到一颗可以供他靠坐休息的大树,他让赤红马随意去周遭觅食,自己靠着那颗大树坐了下来,连续奔波了一夜,不曾休息也不曾进食,身体上积攒的疲倦与饥饿一股脑的向他袭来,令他直欲昏沉睡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他知道自己一睡便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看了看此刻漆黑如墨的深沉天空,感觉到它要来了,他想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二十年前它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所以,他哪怕疲惫不堪,也没有睡去。
……
人世间的等待分很多种,一般往往代表着不好的意味,至少这一个过程本身就不是能让人感到喜悦的事情,但相比之下,等待死亡的来临无疑是最让人感到痛苦煎熬的一件事情,就如同季牧此时。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空,茫然若失,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看得久了连自己如今睁眼闭眼都分不清楚,如同一个没有知觉的稻草人。他等了好久,正当他以为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出错了的时候……天地间,蓦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只有在升起一丝希望的同时,再予以击碎,才会最令人感到绝望。
季牧的面色瞬间苍白了几分,他怔怔的看着这与二十年前同出一辙而声势却不知道超出了多少倍的天劫,面色现出一抹恐惧,但不多时便变成了坚毅,最后又渐渐化为了平静。
那是一种能够直面死亡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所以他为方才那一瞬为敌人展露的恐惧而羞愧,并且睁大了眼睛。是的,他要看,并且要记住。
他要将这一道天劫刻在灵魂深处。
但事实上,本应劈下来的雷罚却没有劈下,仿佛蓄而不发,正当季牧感到有些疑惑之时,突然间耳边传来了像是无数只野兽在大地上奔腾的声音,然后他才明白,原来他此刻的劫……来自地面。
谁也不曾料到,季牧这一次的劫并不是继混元之后的两仪劫,而是……三才!
明月山庄中,依旧不曾离开望南亭的季言风,首次面色大变!
三才者,天地人也。而季牧此刻面对的,就是天道以人间之力降下的第一重——人劫。而人间界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历,本应依序渐进的天罚突然跳过了一重,直接降下了三才!
当然,对季牧来说,似乎来的是什么都无所谓,就结果来说就算此刻降下的是第一道混元劫他也免不了一死。譬如用山砸蚂蚁和用锤子砸蚂蚁…区别在何方?
此刻这大地之上,杀机渐起!起初,那声音只有一点,朦胧不清,但不多时便逐渐清晰了起来,更是越来越响,越来越沉重,如同数万柄鼓锤同时重重的击打在一面巨大的战鼓之上,通天彻地!
季牧此刻感觉他就是那面战鼓,同时被无数的鼓锤狠厉无情的击打其上,这种感觉十分不好受,但他却无能为力……
有心想怒吼一声,却被无尽的鼓声浪潮直接吞没,如同两军对垒前响起的一声蚊蝇嗡鸣,是那般的苍白无力,徒然惹人发笑。
季牧喷出了一口鲜血,但他却无心理会,因为此时鼓声已经达到了极致,这代表着黑暗中那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只来得及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朝第一只冲向自己的怪物刺了下去,他知道下一刻他可能就会被兽潮淹没,他知道自己今天活不下去,但这并不代表他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因为等着别人来杀,太过丢脸,他丢不起,他的老师丢不起,他的父亲也丢不起。
哪怕要杀他的,是天。
仁者,勇也。
这里的勇并不是匹夫之勇,而是代表了置生死于度外的无畏。
死亦不惧,还有什么是值得畏惧的?
……
连续斩杀了十几只不知名的怪物,季牧本应为自己平日间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成就感到自豪,但实际上他现在根本就没有这个时间。他此刻全身布满了粘稠的血液,有那些野兽的,也有他自己的,混合在一起,流淌在他的身上,令他十分难受。但其实他现在连感到难受的资格与时间都没有,只能拿着那把随身带出的短刀,一只一只不停疲倦的杀着。
杀到最后,季牧的内心都已渐渐麻木,只知道机械的挥舞着手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滚动的血,究竟是自己的多,还是它们的多了……
人力终究有时穷,何况呼季牧一个无法修炼的文弱书生?
又过半响,天地间,徒然响起了一声脆响,虽然瞬间就被周遭的声浪淹没,但在季牧的耳中,却是历历可闻,因为…那是他的短刀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的双臂早已经没有了知觉,此刻更是无力再拾起那把短刀。
季牧惨笑一声,知道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撕成碎片,于是抬头看向了苍天,平静的目光中,深藏着一抹天地都无法磨灭的仇恨!
直到死他都没有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难道自己的活着,就是一个错误?
正当他感到悲哀之时,突然间面容一怔,目光由仇恨变成了疑惑。
他看到了天空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白点……
那白点很小,很细,轻如鸿毛,微若尘埃,若是平日,放到这浩渺天地间,根本不可能看见,但偏偏…季牧看见了!
白点仿佛在变大,虽然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细若银针,但季牧却感觉它就在变大!
季牧本以为那是悬挂苍穹的一颗星星,但下一刻,他才知道,他错了。
因为下一刻,那道白点竟从万里之外,瞬息穿行到了季牧的跟前,如同划破黑夜的流星,于这无尽幽暗中……大放光明!
那是一柄剑!
一柄常年插在大地中不问世事的剑!
一柄高傲到不屑于向世间任何人出手的剑!
因为没有资格。
谁有资格?
天。
它就是那把剑。
那把如其名一样宁折不弯的剑。
君子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