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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仑昨夜被绑在地上动弹不得,且不久便精疲力竭,困意渐起。竟是在地动之中昏睡过去。
醒来之时正觉得四周一阵颠簸,微微睁眼,察觉自己应该在一马车厢里。苍仑撑起一只手,正要查看四处,方却见得眼前一亮。
只见那龙胆氏正褪了长衫内衬,露出雪白玉肌,一丝未挂坐于车厢。青丝半掩,薄纱罩身,甚是香艳逼人。
苍仑大惊失色,虽是单腿独臂,也从地上一弹而起,后脑勺撞在车厢之上,顿时吃痛地哀嚎起来:“仙……仙子!你这是做什么!”
“与恶鬼战了一夜,灰头土脸,还不容我换身行头?”龙胆氏回头,见那林氏满面通红,便是觉得好笑:“你我皆是女儿身,何必紧张如此。”
想起这茬苍仑从容了三分,但是心中依旧是拧着疙瘩。
若是其他女儿之身,苍仑倒不是见不得。他上辈子也算是尝尽了人间极乐,御女无数自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但奈何这女子乃是自己曾经红缘人,那寸生仙子之后;而且祖女两人竟是一个模子雕出来,这还不让他心里郁闷极了?
苍仑定了定神,但也是不便凝着仙子裸身。便是转头侧看,又是发现一人,此人银发玉面,看不出半点凡俗,竟是昨晚所见那天孤仙。那仙子正冥神定气,正打坐休憩。
苍仑顿时吓得脸色苍白,颤着声音问:“……她…她!她为什么跟在这里!”
龙胆氏:“你们认识?”
“不不不……只是昨日见得。”
龙胆氏狐疑:“……这可怪了,昨日我见她念了避嫌诀,你肉眼凡胎,如何识得?”
苍仑察觉自己失了言,慌道:“……我听不明白仙子在说什么。”
龙胆氏虽然知道其中有所蹊跷,但是毕竟自己就是为了探清她身上的蹊跷才带着林氏,于是冷笑一声,倒也不追究,回答:“昨日她与我要争你,且说自己有一玉佩,可查天下‘大邪大恶’之人。而你便是那玉佩所指。我不信她,便说‘失手杀人,虽是罪孽但不及如此’。她不依,硬是要带你去那仙宗会待人定夺。”
苍仑吓了一身的冷汗:“那……”那就彻底凉了啊!
龙胆氏笑道:“我自然不会弃了你,还指望靠你发财出名呢。”苍仑松了口气,而这龙胆氏则是补充道:“我便与她商量:‘此女先由我调查,待事成之后,便交付与你,任君处置’。”
苍仑未想到这龙胆氏竟是如此过河拆桥,蹙眉摇头,唉声叹气。
而龙胆氏最后也是搭好了那孔雀青衣,还略施了淡妆。一经打扮,便是没有昨夜那故作男装的别扭,反倒是惊为天人。她转身过来,指着那打坐的仙子:“所以她便是跟了来。”
“……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自己弃了修为,跨了千年复生,就是为了躲过仙班,逃过孽缘之人,谁能知道这才短短几天,自己上辈子最头大的两冤家就已经找上了门来。
苍仑想起了千百年前那寸生仙子滴着血泪,割袍断袖时所言,竟然真成了应验:“苍仑,你负我如此,从此我必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太荒血役之前,百家追捕陨金乌,只有那寸生使千机匣跟上了他,还一剑刺伤他;而如今已是千年之后,这潜诛剑竟是穷追不舍,再次找上了门来,实乃诅咒啊!
一位冤家找上门来也就罢了,就当这是情债,自己不得不还。且这天孤仙竟然也来了!他们可是苍仑的头号仇家。
与苍仑结下冤仇的天孤仙名樊踏。善做剑诀,真气所凝之剑可劈华山,开四海,威震仙界,唤做杜明真君。
这樊采尘与苍潜妄本是挚友。
樊踏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率真单纯;而苍仑则时常善恶不分,阴阳怪气,腹黑诡谲。但两人虽然性格截然不同,却都因为嗜酒如命而结交酒友。樊踏为修行而斩妖除魔,苍仑则借机在人间逍遥自在,因而时常结伴下山。
原本两人做一世酒肉兄弟也未尝不可,但直至苍仑悟了邪功,招来了樊踏师傅的调查,恰逢苍仑在密宗里面喝了个伶仃大醉,又兴起练起了那纵尸驭邪之术,一时失手便将那老人家错杀。
天孤仙在108仙家中极为特殊,不仅只有一师一徒,而且有一特权——便是可从凡间收徒。究其原因,乃天孤仙皆是天煞孤星下凡。于是上一代天孤仙受了天命之后,便要下凡寻得那刚满三月却已经克死父母全家之婴,收回师下抚养训练,作为下一任天孤星。千百年向来如此。所以天孤仙师徒二人向来情同父子。
苍仑杀了老天孤仙,陨金乌与杜明真君便绝义成仇。樊采尘从此戒了酒瘾,对天立下毒誓,定要手刃了苍潜妄:“哪怕此生不能诛这邪仙,就再为人十世百世,轮回千世万世,也定要亲手报了这杀师之仇。”
眼看自己这天上地下,两大冤家统统找上门来了,怕是自己插翅也难逃,想到这里,苍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此番造化弄人,果然应了自己乃是天地不容之人。
苍仑仰天长叹,愁望窗外,发觉此地早已出了那县城,在荒郊野岭之处驰骋,便问:“……昨夜之事,何如?”
“长鬼已除,但那妖仙千钧一发之际毁了附在长鬼身上的元神,炸了鬼丹,玉石俱焚没留下半点线索来。”龙胆氏愤愤道:“而那邻水县遭此已是一片狼藉,正由官府组织赈灾。不过,正是因为闹了地动,牢房塌毁,众人都以为你埋在那乱石之下死了。那昏头县令也是窃喜自己不用再查悬案,便是不再追究匆匆埋了这地牢——”说到这里,龙胆氏脸上的愤怒烟消云散,反倒是突然嘴角一勾,取出一布袋:“而且我等昨夜救人有功,受了这二十两纹银之赏,倒也不怪我忙活一场!”
看她那副财迷心窍的模样,苍仑真是难以将这幅面孔套在那寸生仙子脸上。只能开口问道:“那,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丰都。”
苍仑所生之时并未听过此等地名,一脸茫然。
龙胆氏解释道:“丰都自古便是阴阳相接之处,常有妖魔横行,倒也成了仙家修行之胜地。我想那长鬼纵使能夜行百里,但能够在邻水县作祟,必是妖仙从附近捉来。恰好这丰都里邻水不远,正要去打探虚实。”
听罢,苍仑恍然大悟,此“丰都”,定是自己千年之前在益州巴蜀所发现鬼门之处!这鬼门本是天地所孕,待到他发现时,鬼门早已洞开,自己难得寻如此宝地,则借机在此处修炼那控妖御鬼之术;谁知那仙家竟然以为是自己开了这鬼门,诬陷于他,才使得苍仑得了一“混世邪仙”之名。
听了龙胆氏这番解释,苍仑便也大致晓得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且见四周悬崖峭壁,崇山峻岭,天险横生,遒松丛立,且山谷之间江流纵横,伴有猿猴啼叫,定是在巴蜀险地。
苍仑顿时觉得喜出望外——若是搁在了其他地方,自己只能做鱼肉任人宰割,但若是去了那阴阳混界,纵使自己修为全无,也是有门道施展那控鬼操邪之术,助自己脱身。
苍仑内心大喜,但是却面不露色,暗自在内心打起了算盘来思考退策。
马车晃荡了一会儿,那闭目养神的仙子缓缓地睁开眼睛,半开丹凤,冲面前两人颔首致意。龙胆氏看她醒了,便问:“终于醒了……对了,你——怎么称呼?”
仙子收起宽袖,答:“妾身卑名樊蹑,字随步。还望指教。”
龙胆氏此时也是整好了衣衫,便举手作揖回应:“金陵龙胆玉漱,单名一个璘字。”
苍仑听了这两人名字觉得好笑。这天孤仙子其名,竟然与其祖师“杜明真君樊踏”有七分相似。师尊收养她起这名的时候,岂是老糊涂了,不知犯了顶撞之忌?而这龙胆氏,一身匪气,而且市侩铜臭,那配得上这“玉漱”二字。
苍仑忍住笑意,也乘势作出一副悲恸模样,只手掩面道:“贱女魏林氏,冤屈受了牢狱之灾。多谢两位仙子搭救!实感激流涕!大恩大德不知如何相报!”
2
有道是“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
当年柳三娘做头牌的时候,倒未尝识得这青楼之怨,如今却是懂了。
她曾生的闭月羞花,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时青楼满堂做客为博其一笑而掷千金,若为能得一春宵更是挤破了脑门。谁见了她,都得叫一声“三娘”。可谓红极一时,哪有功夫烦恼。
但岁月不饶人,年过而立之后柳三娘便是日渐人老珠黄,任凭她如何调养也不见当年风采,终是退了头牌之位,改做了老鸨。
但做鸨母,能照顾得店里生意兴隆倒也罢了,谁知才经她手下经营了不到五年,这城镇之中竟立了那第二家青楼。那花柳之地叫做“花满楼”,如同雨后春笋,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这丰都城中。且这青楼规模比自家更大,牌面比自家更足,姑娘们也是个个娇艳,年轻貌美。于是不稍三月,便让她这“红叶阁”失了颜色,没了生意。
眼看这花楼日渐冷清,柳三娘只能坐在大堂中空叹气,暗自伤神。
“若我能再年轻哪怕十岁,那些花满楼的胭脂俗粉,又岂能与我争艳!”
然而三娘也只能自怨自艾,怪自己没能晚生几年。
今日也是整日无客。原本花红柳绿之地,如今别说灯火阑珊了,这空荡荡的大堂就连桌椅都生了灰,好是凄凉。已是酉时,天色已暗,本想要关门打样时刻,从门外进来一体态修长的青年。夜雾笼罩,让他缠着一丝说不出的渗人。他踏进门槛一步,竟然带起一阵怪异之风,惹得大堂里面四盏烛台熄灭了去。此人折扇遮面,虽只露了半张脸,却是不难从眉宇间识得他这俊美容貌,搭一身绣金碧色长衫,折扇上缀着一颗夜明珠,通体翠绿,珠光逼人,气度不凡。柳三娘曾是花魁,自然也是眼力过人,一眼便识得对方必定是名望子弟。
见有贵客现身,柳三娘喜出望外,连忙招呼了姑娘们前来迎客。姑娘们立马莺声笑语,谄媚着围了上去。
但是这公子却是合扇,拒人于千里之外,冷面到:“不必,”然后转手一指,冲三娘道:“你来陪我。”
三娘感觉诧异,又觉得惊喜。这公子美得渗人,竟能对自己这半老徐娘感兴趣,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便是立刻迎了客人,绕了花台云柱,穿了四层帷幕,上了那西边客房。
进了房间,三娘点燃蜡烛熏香,替他斟上三杯,一边嘘寒问暖,大献殷勤。但这公子只是不冷不热敷衍了事,酒也没喝。三娘察觉此人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是攀上那少爷,娇嗔打探道:“公子好生俊俏,敢问是哪里人。”
结果公子只是推开了三娘,冷言到:“不便透露。”
“那公子是要去往何处?”
“不便透露。”
“我们这酒是不和您胃口?您要喝什么,我叫他们去给您准备。”
“不必。”随后打探了三娘两眼,似乎倍感失望,冷哼了一声:“……‘十里香脂柳三娘’——如今一见,竟是这般货色。”
这番话让三娘心如受针扎,但又不敢发怒,只能赔笑到:“公子,您听说的事儿的确不假——只是妾身如今年过不惑,早已没了当初的风华。您若嫌弃,我去把咱们这儿最好的姑娘给您叫来。”
那公子则是挥了挥手:“罢了。”随后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方寸小盒,道:“今日前来,我也并无它事,只是送一礼物给你。”
“礼物?”柳三娘接过那方寸雕花红木盒,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枚通体发黑却透着一点墨绿荧光的丹药,便觉得诧异,问道:“……公子,这是何物?”
而那公子只是起身,不做回答:“你试了便知。”说完,便是推开门,绝尘而去。
三娘唤了姑娘们送客,自己则悄悄地探这灵丹。只觉得诡异,不敢尝试,便将那丹药藏了起来。